暮色漫过阿希利尔城的骆驼商道时,陌上玉正蜷在密室角落的波斯毯上。青铜浑天仪的阴影投在她月白襦裙上,将“无双”二字切割成支离的光斑。她咬着笔杆的虎牙在唇上压出浅痕,袖口沾染的墨迹早已从黛青褪成灰褐——这是第七十九张洒金宣纸,每道折痕里都藏着未说出口的悸动。
“无双无双无双...”
狼毫舔过端砚时溅起的墨点,恰似那年秋千架下落英纷飞。七岁的红衣少女翻墙跌进玫瑰花丛,九眼天珠在她颈间晃成迷离的光晕。陌上玉笔尖一顿,洇开的墨团里忽然浮现无双去年生辰的模样:那人倚着骆驼饮酒,古铜色的脖颈沾着孔雀石粉,腕间缠着要送给她的剑穗却嘴硬说是“商队附赠的破烂”。
“喀嚓——”
密室顶板突然传来异响。陌上玉慌忙将宣纸塞进青玉貔貅镇纸下,却碰翻了案头的珐琅彩墨盒。靛蓝、朱砂与金粉泼洒在“无双无双无双”的字迹上,恰似那年上元节她们偷溜出府看的烟火,在彼此眼底炸开的斑斓。
“玉儿丑时三刻不睡觉,是在给本姑娘写情书?”
无双倒挂在密室横梁上,马尾辫梢扫过陌上玉的鼻尖。她腕间的银铃叮当作响,惊醒了镇纸下所有未署名的相思。陌上玉的耳尖瞬间红透,抬脚便去踹那人小腿:“擅闯女子闺房,你爹没教过礼数吗!”
“哎哟喂!”无双翻身落地,古铜色手指捏住飞来的青玉笔洗,“这八百平的破院子也算闺房?去年冬天我还在这儿烤过沙狐呢。”她忽然凑近,带着铁器与皮革的气息将陌上玉逼至墙角,“倒是你...”
檀木书架应声倾倒。泛黄的《西厢记》与《怜香伴》哗啦啦散落满地,书页间夹着的干海棠簌簌飘飞——那都是陌上玉从黑市淘来的禁书,边角处密密麻麻写满批注。无双捡起本《磨镜记》,封面两个执梳相望的女子让她瞳孔微颤:“陌大小姐平日读的,都是这种...”
“还给我!”陌上玉扑上来抢夺,发间佩的沙漠玫瑰蹭过无双下颌。两人踉跄跌进藏书堆里时,她听见自己心跳如密雨打芭蕉,而无双的体温透过粗麻布衣灼烧着她的脊背。
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无双就着这个姿势翻开书页,沙哑的嗓音混着墨香钻进陌上玉耳蜗:“『纤指解罗裳,香汗湿鲛绡』...玉儿的注释倒是比原文更精彩。”她指尖划过“此处可效仿”的朱批,在“效”字上重重打了个旋。
陌上玉突然想起那本被翻脱线的《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去年七夕她躲在被窝里偷看,看到“英台抚山伯之面”时,鬼使神差在旁白处添了句“不若无双抚琴时专注”。此刻那些旖旎字句被正主捏在掌心,羞得她恨不得化作青烟遁入地缝。
“不过是...学术研究...”她梗着脖子强辩,却见无双从镇纸下抽出张染金的宣纸。密密麻麻的“无双”在烛光里浮凸如咒文,有几处力道过猛划破纸背——那是她听闻商队遇袭那夜写的,笔锋凌厉得像是要把名字刻进三生石。
密室陷入诡异的寂静。驼铃声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惊醒了趴在窗棂打盹的沙漠猫。无双忽然用剑茧摩挲那些字迹,低笑震得陌上玉后背发麻:“难怪上月我丢的里衣会在你妆奁找到...”
“那是洗衣娘放错了!”陌上玉触电般弹起,却撞翻案头描金漆盒。五六个青瓷药瓶骨碌碌滚出来,其中有个贴着“助孕丸”的琉璃瓶格外刺目。她瞬间僵成盐柱——这是上月鬼使神差从波斯商人那买的,此刻瓶口的蜜蜡封正在无双指尖融化。
“玉儿连这个都准备好了?”无双晃着药丸,琥珀色的瞳仁映出陌上玉烧红的脸,“可惜两个姑娘家...”她突然顿住,喉结可疑地滚动了一下。
暗门机关恰在此时弹开,老兽人厨子端着宵夜愣在门口。他獠牙上的银环“叮”地撞在一起:“小姐,您要的十全大补汤...”话音未落便被无双掷来的《怜香伴》砸中面门,汤盅“哐当”摔成八瓣,当归枸杞洒了满地的“无双无双无双”。
陌上玉趁机缩进书架后的阴影里。她听着无双打发走厨子的脚步声,攥紧袖中那个绣歪了的鸳鸯香囊——金线勾的明明是交颈鹤,却总被无双笑说是“瘸腿鸭子”。青铜浑天仪的星轨转到“危”宿时,她终于鼓足勇气转身,却撞进无双来不及收回的凝视。
那眼神她从未见过。像是沙狐发现绿洲时的警惕,又像骆驼刺花在月光下缓慢舒展的柔软。无双忽然伸手摘去她发间的沙粒,剑茧蹭过耳垂的触感激起一阵战栗。
“其实...”无双的声音混着薄荷叶的清凉,“如果对象是玉儿的话...”
沙漠玫瑰突然在暗处绽放,甜腻的香气裹着两人跌进波斯毯。陌上玉的玉簪“啪嗒”摔成两截,她看着无双近在咫尺的睫毛,忽然想起那本被禁的《隔帘花影》。书里说女子的眼波是淬毒的暗器,此刻她终于尝到毒发时甜蜜的绞痛。
“会疼吗?”无双的指尖悬在她襟口,问的却是那个荒诞的琉璃瓶。陌上玉咬唇摇头,麻花辫散开的青丝缠住无双腕间的蜥蜴皮绳——这是七岁初见时对方戴的护身符,粗粝得与她袖口的苏绣流云格格不入。
暗门突然又被撞开。这次是抱着账本的老账房:“小姐,商仁义大人问那五百匹丝绸...”无双抄起青玉镇纸掷过去,在对方“老奴这就去准备喜宴”的嚷嚷声中摔上门栓。
“继续?”无双挑眉的模样像极了她们初遇时那个坏笑。陌上玉却突然推开她,把滚烫的脸埋进《磨镜记》泛黄的书页。那些被她朱批过的艳词此刻都活了过来,在耳边呢喃着令人羞耻的承诺。
晨光穿透密室气窗时,无双正倚着书架假寐。陌上玉偷偷用目光描摹她的轮廓,从眉骨到唇峰,最后停在那道锁骨上的旧疤——去年沙暴中这人替她挡下流矢时,血就溅在这道疤上。她忽然明白那些写废的宣纸为何总缺了最后一笔:
原来“无双”后面跟着的,从来都不是句号。
——
烛泪在青铜灯盏里堆成珊瑚礁的形状,陌上玉第无数次将狼毫搁在砚台边沿。宣纸上的墨迹洇出细小的涟漪,她盯着自己方才写下的"无双"二字,忽然伸手捂住发烫的耳垂——那处还残留着白日里被某人呼吸拂过的酥麻。
"玉姑娘,商队新到的梨花笺..."
"放门口!"
侍女捧着鎏金漆盘的手抖了抖。自打半月前家主将那柄玄铁折扇赠予小姐,西厢书房便终日门窗紧闭。偶尔从雕花槅扇的缝隙里,能瞥见满地雪浪般翻涌的宣纸,每张都密密麻麻写满同一个名字。
陌上玉咬住袖口的苏绣流云,赤足踩过满地墨痕。夜风掀起茜纱窗帷,漏进的月光恰好照亮墙角檀木箱——那里躺着三卷翻脱了线的《玉簪记》,书页间还夹着她临摹的工笔小像。画中红衣少女策马回眸,衣袂翻飞处题着"愿我如星君如月"。
"又在画我?"
窗棂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无双倒挂在屋檐下的模样活像只好奇的狸奴。她古铜色的指尖勾着个酒葫芦,发梢还沾着西市胡姬酒肆的玫瑰香粉,"张妈说你三天没出屋,该不会..."
陌上玉慌忙扑向木箱的动作带翻了青瓷笔洗。朱砂混着松烟墨在波斯绒毯上晕开,恰似她瞬间涨红的脸颊。无双轻盈落地时踩到张宣纸,低头便见满地的"无双"如同符咒,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磷光。
"这些是...?"
"账本!"陌上玉几乎是扑过去捂住她的眼睛,"阿爹说要练小楷..."
尾音消散在突然贴近的体温里。无双不知何时抽走了她发间的玉簪,泼墨长发如夜色倾泻,缠绕着两人相抵的鼻尖。"玉儿的小楷,"带着玫瑰酒气的呼吸扫过她颤抖的眼睑,"怎么越练越像我的行军笔记?"
铜灯突然爆了个灯花。陌上玉这才惊觉自己正被圈在书案与无双之间,后腰抵着冰凉的紫檀木,前胸却快要贴上对方皮革护甲下的起伏。她慌乱去抢簪子,指尖擦过无双腕间旧疤时,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
"这道疤..."陌上玉突然僵住。那是十二岁冬夜,无双翻墙送陨铁护身符时被瓦片划伤的。她记得自己哭着给人包扎,却被调侃"再哭就娶不到郎君"。
湿润的触感突然落在疤痕上。等陌上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舌尖已尝到经年累月的铁锈味。无双的腕骨在她掌心剧烈震颤,酒葫芦"咚"地滚进纸堆。
"玉儿你..."无双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知道人舔伤口代表什么吗?"
窗外更鼓恰在此时敲响。陌上玉被惊得后退半步,后腰撞上镇纸匣,数十枚玉貔貅哗啦啦倾泻而下。她踉跄着要躲,却被无双握住脚踝——那里系着去年七夕求的姻缘绳,红绳早已褪成暗褐色。
"躲什么?"无双单膝压住她散开的裙裾,从满地宣纸中拾起本《怜香伴》,"话本第三十六回,崔笺云夜探雨花庵..."染着墨渍的指尖划过泛黄的批注,那些"若得君心如此"、"愿效画眉之乐"的字迹正与账本上的"无双"如出一辙。
陌上玉感觉全身血液都涌向了耳尖。她想夺书却被攥住手腕,无双指腹的茧子磨过她敏感的掌纹:"原来玉儿夜夜挑灯,是在研习这些..."
"不许念!"她抬腿要踢,反而被制住膝弯。纠缠间发丝缠上无双腰间的犀角刀,稍一动作便扯得生疼。两人气息凌乱地交叠在宣纸堆里,某个瞬间陌上玉的唇擦过对方喉结,尝到咸涩的汗与玫瑰酒。
无双突然闷笑出声,胸腔震动震落她睫上泪珠:"原来那日你说要养我,是这种养法?"手指探入她松垮的衣襟,勾出条红绳系着的玉牌——正面刻着"陌上",背面却是歪歪扭扭的"无双"。
更漏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陌上玉看着自己十五岁时刻的玉牌被叼进那双总说浑话的唇间,终于哭出声来:"你明明都知道...都知道我..."
尾音被突如其来的吻碾碎在齿间。无双的虎牙磕破她下唇,血腥味混着陈年玫瑰酿在唇舌间发酵。那些写了千万遍的名字从纸上活过来,化作滚烫的掌心贴在后腰,化作发狠的啃噬落在锁骨。
"玉儿可知..."无双喘息着解开皮质护腕,露出内侧密密麻麻的"玉"字刻痕,"每次出征前,我都要在刀鞘上刻这个字。"
月光突然大亮。陌上玉望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恍惚想起每年生辰收到的翡翠小像、想起总出现在窗棂上的沙漠玫瑰、想起秋千架下"不小心"勾住她发簪的手...
"我要验货。"她突然翻身将人压在身下,扯开无双的皮革束腰,"看看陌家主有没有资格养你一辈子。"
纱帐被夜风卷成浪涛,淹没了断续的呜咽与更密集的落笔声——这次是无双握着她的手,在彼此肌肤上书写最滚烫的契约。直到晨光染红窗纸,散落的《怜香伴》第三十六回被朱砂圈出新注:"欲知后事如何,且看红绡帐里,玉簪暗度..."
废稿二:
铁皮屋顶漏下七岁星光,你蜷在漂白剂灼伤的冬夜,姐姐指腹的煤灰画一朵小花,面包屑的甜在齿间崩裂:“对岸游乐园有棉花糖云朵……”
可圣海翻涌黑色沼泽,婴孩沉入的泥潭泛起指骨珍珠,三枚银币买断雏鸟的喉舌——当琉璃圣母投下血红烙印,粗麻圣袍裹住颤抖的骨,项圈铁锈渗进淤紫的年轮。
地窖棺木啃啮十二岁月光,鼠群拖走发间枯萎的春天。
艾琳跛足的影子切开通风口,半块黑面包包着脏手帕的暖意:“咽下去,盐腌的命才耐得久……”
胭脂花汁涂抹苍白的唇,绞刑架下血沫溅上白裙,异教徒诅咒混着内脏的腥甜:“教会的**!”
你握紧溟赠的珍珠,里面半截指甲正叩响海平线,暴雨夜断肢绽成红珊瑚,艾琳在祭坛拖曳碎骨长痕。
“替我望见海——”
糖纸上小丑被血浸透微笑,麦芽甜香撞破棺椁经文,泥潭中央银发缠满发光水母,溟的尾鳍扫开腐臭屏障:“陆地蛆虫也配谈灭绝?”
锁链拽落时,艾琳的幻影在混浊泡沫里舒展珍珠肢体——药草与海盐包扎十五岁箭伤,腐心引擎震碎教堂彩窗。
“疼就哭嚎!”溟绞碎圣骑士铠甲,你掏出圣饼匣里的幽蓝鳞片,温热如艾琳遗留的极光。
黑曜石耳钉烙着婚契楔文:“谈情说笑?人鱼只梦仇恨!”
你将它掷入火堆,火星溅上她心口淡粉新伤,锁链突然缠紧哽咽的喉:“不知好歹……练废多少鳞甲!”
十二童尸铺就了盐晶血路,青铜棺涌出婴儿啼哭的粘浆,艾琳将骨匕刺入搏动鲸心,黑血喷涌中传来轻叹:“够了……”
溟撕开鳞片覆上你燃烧的裙裾,腕间人鱼血灌进干裂唇舌——比教会蜜酒苦,比黑面包涩!
教皇权杖炸裂成星屑,她拽你坠向爆炸的漩涡,熔化的锁链赤红如初生朝阳。
渔船甲板栖息十七岁落日,尾鳍伤痕在夕照里琥珀流淌。
“这道是利维坦齿痕,那道淬着教会毒箭……”
你指尖抚过心口粉红印记,她猛然翻身压住疑问:“你的眼神划的!”
海风卷起头纱缠绕锁链,珍珠里萤火虫振翅烙下“S”——当暮色漫过最后的盐碱地,锁链穿透并蒂的胸膛。
溟的泪滴落融化之盐,咸涩漫过初遇的沼泽。
艾琳站在发光水母的浪尖,断肢已成月光阶梯:“来跳舞吧,赛琳娜……”
白裙散作远帆时,你数着溟脱落鳞片的微光:第一百二十七片紧贴心口,圣饼匣偷藏的幽蓝星辰。
腐心引擎余烬中,她哼唱葬歌为你织就裹尸纱:“现在死太便宜你……”
而锁链嗡鸣是比管风琴更圣洁的安魂曲。
你看见自己变作尾鳍伤痕,在她游向深海时被浪花冲刷成珍珠的圆润;或成锁链锈斑溃烂的吻,在每次杀戮的震颤里记住她体温比地窖暖半分。
不必再偷藏发霉的春天,不必在棺木刻下小船。
头纱在风中绽成白帆刹那,所有盐粒升起盘旋——艾琳的冻疮,教会的鞭痕,溟鳞片溃烂的苦咸,你锁骨下未愈的箭洞……
都在腐心引擎的余震中结晶成新的海洋法典:“当锁链刺穿并蒂玫瑰,仇恨便酿出蜜糖。盐碱地的孩子,你的名字是永不驯服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