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进入倒计时的第十四天。
天气彻底热了起来。早上七点刚过,教室里已经热得像一口焖锅。风扇发出干瘪的嗡嗡声,连墙角那盆假绿植都被吹得发卷。我们被安排到了楼后那间备用教室继续小组复习,教务处要求每天上午两小时集中训练,互批模拟卷,协同改错,听起来像“合作”,实则考验彼此磨合能力。
我和沈砚的默契,看上去比别人好。
他带了自己整理的题单、笔记,还复印了一份时政小测,说是“给我们用的”。我们一起坐下,像往常一样,没有太多交流,各自摊开卷子,开始答题。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划过的声音。沈砚写得很快,动作流畅。我看着他干净的侧脸,心里突然有点不安。不是那种对搭档的陌生,而是一种节奏差带来的局促——他的效率太高了,而我还在原地绕圈。
“这题我写得太快了,感觉逻辑不太顺。”我轻声说。
他没抬头:“哪道?”
“第七题。那道关于中西文化交融的。”
他翻了翻页,找到我指出的位置,低声说:“嗯,你省略了一段过渡。会被扣逻辑分。”
我心里忽然一紧。也许是天气太闷,也许是最近太疲惫,那种焦躁感瞬间膨胀。
“我觉得不一定吧,有些判卷老师不太看重那段。”
他抬头看我,目光依旧温和,却有一点迟疑。
我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硬,但没有收回。
“你是觉得我写得不好?”我又问,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锋芒。
沈砚皱了下眉,没有立刻回应。他轻轻把笔放下,声音淡得几乎听不清:“不是觉得不好。只是……你最近总太急。”
“我没急。”我下意识反驳,声音却已经不再平稳。
他看着我,眼神带着点陌生的距离:“你这几天,状态确实有点飘。”
我突然觉得喉咙像被堵住一样,说不上话。
“……我先出去透口气。”我把笔一丢,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
风吹在脸上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掌心已经出汗。
我靠在楼梯转角,脑子里乱七八糟。刚才那番对话,不像平时我们之间的节奏。一直以来,沈砚说话都温和节制,很少像刚才那样——不重,但清楚地指出了我的失控。
而我明明知道他没有恶意,却还是炸了。
“我这是怎么了……”我低声喃喃。
耳边传来脚步声,我以为是他,抬头却是王琳。
“你跑出来干嘛?”她皱眉,“我正找你呢,走廊里都没人。”
我犹豫了一下,说:“和沈砚……有点争执。”
她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你俩吵架了?”
“不是吵架,就是……我可能对他语气不好。”
“你?”王琳睁大眼,“你不是平时最少起情绪的吗?”
我低头不语。
她叹了口气,拍拍我肩膀:“其实他挺细的人,他能看出来你最近绷太紧了。”
我点点头。
“那你还不回去?”她扬了扬眉,“别让他等你太久。”
我没回答,但心里隐隐觉得:我其实已经习惯他在教室等我了。
—
我推门进去,教室还是那个安静的样子。沈砚坐在窗边的位置,正在整理笔记。他看到我进来,动作稍微一顿,但没说话。
我走过去,坐回原位,轻声说:“……刚才对不起。”
他抬头看我,目光平静:“我也有点直接了。”
我们之间的间隙,在这两句话里悄悄弥合。
他递来一张新打印的练习题,说:“这是今晚老师说要布置的。”
“谢谢。”我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节。他没收回,我也没有躲。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两秒。
—
下午是互批模拟卷环节。
我批沈砚的历史卷,他批我的语文。
他写字特别整洁,分析题几乎没有跳步。他的解答逻辑清晰,字句也带着不动声色的克制感。我一边改一边觉得他像是那种对自己极其要求严格的人,连批卷都比别人认真。
批完后我在最后一行写了句话:
你可以少批点,改得太仔细了,像个老师。
我没签名,但纸条最后画了一个小笑脸。
我原本以为他不会看见,结果不到五分钟,他把我的语文卷递回来,语文作文结尾那页也被贴了个小纸条——
我不当老师,但我愿意为你一题一题改。
我一怔,盯着那几个字好久。
心跳像被慢慢拨开。
—
晚上放学后,我们照例一起走出教学楼。
校园灯光昏黄,风穿过林荫道。我们走得不快,沈砚忽然问我:“你今天是不是太累了?”
“是。”我实话实说。
“那你还在坚持什么?”
我一时没答上来。
他顿了顿,又说:“有些事可以歇一歇再做,不一定非得逼自己到极限。”
“可是……不逼一下,哪知道自己极限在哪。”我低声说。
他侧头看我一眼,语气很轻:“你已经很厉害了。再逼,也别让自己碎。”
我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眼眶有点热。
“沈砚。”
“嗯?”
“我不是故意对你发火的。”
“我知道。”他微笑,“你其实很努力,但你对自己太狠了。”
我没再说话。
风吹起树影,在我们脚下交错成一段乱影。那些心事,被放在六月的夜风里,也轻了一些。
—
那晚我回家后,打开了那本日记本。
写下:
有些靠近,是会让人慌乱的。但如果对方始终站在原地不退一步,那份慌乱,也许就不那么可怕了。
他送我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路灯拉长他的影子,也拉长我的心跳。我们之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并肩站着,像是一场刚刚结束的沉默演出,观众只有我们两个人。
“早点回去吧。”我说。
他点头,轻声道:“你也是。”
我进门时没回头,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如果我转头,他是不是还站在那里?
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站了很久。
—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十分钟到了教室。沈砚已经在那儿,靠窗的位置,戴着耳机在看模拟题。他看到我,摘下一只耳机,递给我。
“听力练习,来一遍?”他问。
我点点头,坐下来接过耳机,轻声说:“昨天谢谢你。”
他没有回应,只是把另一只耳机递到我耳边。我们就这么靠得很近,耳机线连着彼此的距离,声音从两个方向传来,像是把我们包裹在同一个小世界里。
练习结束后,他拿出一张我昨天做错的听力题,轻声道:“这题,我试了三遍才听清。”
我有些惊讶:“你?你不是一直听力最好吗?”
他淡淡笑了笑:“谁说的。只是我不说罢了。”
“那你还练?”
“怕我错了,你就以为自己错了。”他说得轻,像说了一句毫无重量的话。
可我听完之后,眼眶竟有点酸。
—
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一整个早上,复习、对答案、互相标记错题,然后用红笔一题一题批改。气氛没有昨天那样紧绷,也没有特别轻松,但那种之前的裂缝,好像真的慢慢补上了。
午休时,我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发现有人在我旁边放了一罐常温牛奶。
我转头看沈砚,他正在看资料,连眼神都没动一下。
我没问,只是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也没回头,只说:“别再不吃东西了。你最近瘦了。”
—
下午我们复习了一套语文题。改作文时,他忽然问我:“你为什么总写那种想靠近又退回去的人?”
“因为我就是那种人啊。”我答得太快,像是早就想好了一样。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顿了顿,补了一句:“我总觉得,走近别人是一件要很用力才能做到的事。”
“所以你习惯先后退一步。”他说。
我点头。
他沉默片刻,说:“可我不是。你退,我就站住;你靠近,我也不会走。”
这句话说得太轻,轻到落在心里像一根羽毛。但那根羽毛,却撞开了我心里某道很深的门。
我看着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怕。但你已经走得比你自己想象中更远了。”
—
放学那天,我们一起从图书馆走出来,天上开始飘雨。我忘了带伞,他也没有。
“等停一下?”他问。
“好。”我点头。
我们站在图书馆门廊下,看着雨一点点落下来。天边有雷声滚过,像谁心里压着的话忽然撞出来。
“高考之后你打算学什么?”他忽然问。
我想了想:“我也还没定……有点想学心理学。”
“挺适合你。”
“你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转头看他一眼,他的眼神望着雨幕,像是想了很久才开口。
“我想学摄影。”
我有些意外:“摄影?”
他轻轻点头:“不是喜欢艺术,而是我发现,我一直在用镜头记住别人。而现实里……没有人会记住我。”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你是第一个,把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的人。”他说。
雨打在屋檐上,啪啪作响,而我心里却安静得出奇。
我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沈砚已经转头看着我,轻声道:“我现在开始,不想再只是记录别人。我想……和你一起出现。”
—
那天晚上我回家后,一直睡不着。
我反复回想他那句:“你靠近,我也不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