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当天一早,天阴得像随时会下雨。
我妈六点不到就起床了,穿着她那套常年挂在衣柜里“专用于正式场合”的藏蓝色西装外套,在镜子前一遍又一遍地抚平衣角。我坐在客厅沙发上,牛奶还没喝完,她就从厨房里递来一小袋装好的资料,说是“让你在会场别看起来太随便”。
她坐下那一刻,一边刷着手机上的地图导航一边说:“今天的讲师是从市里请来的专家,专门做过高考志愿填报研究,很权威。”
我没出声。
“上次你班主任不是也建议财经类了吗?你这孩子别总钻牛角尖。”她说着瞥了我一眼,“一会讲完,我们就在现场找老师聊一聊,别浪费机会。”
“……我知道了。”我轻声说。
我知道,我妈习惯把“规划”说成“为你好”,但她从来不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我喝完最后一口牛奶,站起身,背起书包的时候,她还不忘提醒一句:“今天别穿得太随便,那种小姑娘的裙子就别穿了,像去郊游。”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白衬衫和深灰色裙裤的搭配,没回话。
她大概没注意,我已经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有个性”的孩子。
—
会场设在市实验中学的礼堂里。
到了门口,许多家长已经提前到了,三三两两地围在入口聊天。讲座九点开始,我们到的时候八点半,前排已被占得差不多。我妈拉着我往中排靠边的位置坐下,一边低声念叨:“等会你少说话,多听。”
她说得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讲台上挂着红色条幅:“2025高考志愿规划公益讲座”,两侧还摆着几位“专业指导老师”的名牌桌签。
我看了一圈,角落位置,有人正在低头看着手机。
是沈砚。
他穿得很简单,白T和深色外套,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眼神没什么波动。身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应该是他妈妈,神情严肃,仿佛不属于这个喧闹场。
我们眼神交汇了一秒,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有打招呼,也没起身。
我心头一震,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
讲座开始后,主讲老师先讲了一大段关于“分数定位”和“专业匹配”的话术,PPT不停地切换,什么“冲稳保投”“专业优先法则”“分数段梯度结构”……
我听得头有点胀。
我妈拿着笔飞快地记着,时不时转头看看我桌上有没有写东西。
“听清楚了吗?”她小声问。
我点点头。
“老师讲的‘适配性分析’,你回头也做一下。”
我嗯了一声,眼神却不自觉飘到沈砚那边。
他神情专注,偶尔点头,却几乎没记笔记。
讲座中段,老师开始举例分析不同类型的学生如何选择适合自己的专业。说到“文综较强、理性思维偏弱”的学生时,他举了个例子:“像这类学生,适合选择教育、财经、师范类,但不推荐心理学——这类专业听上去温柔,其实后续发展路径受限。”
我妈听到这一段,立刻看向我,眼神像在说:“听到了吧?”
我攥紧手中的纸笔,没有抬头。
讲座快结束时,有家长开始举手提问。场面略显嘈杂,有人问志愿怎么平衡,有人问就业方向。
我妈忽然也举手了。
她站起来,声音不高不低:“我女儿非要填心理学,孩子成绩不差,但我担心将来出路。这种情况下老师建议怎么劝?”
全场安静了两秒。
我顿时觉得全身血液往脑门涌。
主讲老师笑了笑:“家长的担忧可以理解,心理学确实是一个‘投入产出比’相对低的专业,尤其是本科阶段难以直接就业。所以我们更建议在尊重孩子的前提下,引导他们做更稳妥的选择。”
我妈又接了一句:“可她现在还小,哪里懂这些。”
我终于忍不住抬头,声音不高却清晰:“我懂。”
她愣了一下,很多家长都看过来。
我继续说:“我知道这个专业难走,但我不是头脑一热。是我自己想过很多次的决定。”
我妈脸色瞬间沉下来,低声说:“你别当众顶嘴。”
我站起身,把本子合上:“不是顶嘴,是表达。”
讲台上老师还在缓和气氛,但我已经听不进去。我妈拽了一下我衣角,我甩开,快步走出了会场。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楼下的。
礼堂门外空无一人,只有路边的一排香樟树,静静地立在六月的风里。
我靠着树,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一百个人面前暴露了自己最软弱的部分,然后被狠狠否定。
不知过了多久,一瓶矿泉水递到我眼前。
我抬头。
是沈砚。
他没说话,只坐在我旁边,把水放在我脚边。
“我妈也刚才问我,问我是不是还要坚持学摄影。”
“你怎么说?”
“我没说话。她看了我一眼,没再问。”
我低头笑了一下,眼睛却有点酸。
“你怎么总是那么沉得住气?”
“我不是沉得住气。”他说,“我只是更早就知道,她们不会支持我。”
“那你怎么坚持下来的?”
“习惯了。”他声音很轻,“一开始是赌气,后来,是为了给那个一直压下去的自己一点回应。”
我侧头看他,眼神里有太多话没说出口。
他却突然伸手,从我手里抽走那张志愿草稿纸,轻轻折成四方,再塞回我掌心。
“你写了,就别改。”
我握住那张纸,心跳慢慢平稳。
我们并肩坐在路边,谁都没再说话,只有风吹着树叶哗哗响。
风还是有些凉,明明是夏天,却像提前透出雨前的那种湿意。
我把那张被他折回手里的志愿纸重新摊开,放在腿上。上面的字略有些皱褶,是我昨天晚上重新抄过的版本,笔迹整洁,但能看出我写的时候用力过头。
“你有没有哪一刻想过放弃?”我忽然问。
沈砚侧过头看我,神情淡淡的:“有啊。”
“什么时候?”
“去年暑假。摄影社的一个前辈说我构图没灵气,拍出来的东西像素材图。”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主动讲这些。
“那你怎么办?”
“一个月没拍。”他低声笑了下,“然后有一天晚上,我又拿起相机拍了一张路灯下的你。”
“我?”我转头看他。
“对。那天你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背着包,低着头从图书馆出来。”
我一下子想起来,那天是高二期末考完的前一天,我一个人去还书。
“那张照片怎么样?”
“我一直留着。”他语气平淡,但眼神认真,“那天我就知道,我还是想拍我想留下的人。”
我没说话。
风在耳边刮着,吹得枝叶轻轻摆动,我心里像被撞了一下,不重,但清晰。
“你知道吗,沈砚,”我低声说,“我以前以为喜欢一个东西是种奢侈,尤其是对我们这种被规划惯了的人来说。”
“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选了它,就得认。”
“即使没人支持?”
“那就更要支持自己。”
他没再说话,像是默认了。
—
我们坐了快二十分钟,他才站起身。
“走吧。”
“去哪?”
“我送你回去。”
“你妈不会等你?”
“她早走了。”他顿了顿,“你妈呢?”
我犹豫了一下:“应该在上面等我回头认错。”
“你会认吗?”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认什么错?我没错。”
“那你就别回去解释。”
“我也没打算解释。”我说,“我今天来,不是为了争对错。”
他点了点头:“那就走吧,今天这场讲座,结束就结束了。”
我走在他身边,脚步渐渐轻快了一些。并不是因为一切都解决了,而是因为我知道,无论再走到哪里,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
回到家后,我妈果然不在客厅,只有餐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饭在锅里,你自己热,别忘了明天早起。”
我把那张纸折好,扔进垃圾桶,然后回到书桌前,把那张志愿纸重新打开。
“第一志愿:心理学”那一栏,我看了许久,然后重新用笔描了一遍。
笔尖按在纸上的力道比之前稳得多。
窗外天已全黑,风吹动窗帘的声音带着节奏。我关掉手机,把纸收进文件夹,夹得整整齐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