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美夜】哦。”
这样伸出了手,发出了握手的邀请。
郁野正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接受,美夜一把拉过了她的手。
“只有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不是不公平...?”
“...名字,有那么重要吗?”
他反问她。声音里带着些许诧异,随后指向冰箱。
“吃掉一颗苹果时,你会去问苹果叫什么名字吗?吃一条鱼呢?”
美夜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原本的那种甜美而又疯狂的表情慢慢褪去了。她歪着头,粉色的发丝划过肩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郁野。
“他们对于你来说,就是【苹果】或者【鱼】啊。”
郁野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无非,对你来说,有些酸一点,有些甜一点,有些...带着腥苦的胆汁味。也许那是某种特殊病患的味道吧,一定很难处理。”
郁野继续说着。
美夜突然凑得更近,几乎要将脸紧贴在郁野的脸上。她的呼吸带着奇异的温暖。
“但是,你不一样啊。”
美夜轻轻拉住他的手。
“你听见了...你闻到了...你甚至在问我,是否记得他们的名字...这说明,在你的眼里,他们不是【苹果】,对吗?”
郁野的喉咙发干。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
由【五号病人】这名字定义出的人生,任何人都不愿意去回想。
“我和苹果,鱼...有什么区别吗?”
面对美夜那坦荡的,毫无伦理道德负担的疯狂,郁野很难表现出厌恶。
“我...我只是...”
他艰难地开口。视线不由自主再次被那台冰箱吸引。
“只是...觉得歌声。你的歌声...和那些味道,很相称。”
“是吧!”
美夜高兴地拍了一下手,似乎是听到了令她满意的回答。
“你也能感觉到呢!那些肉...那些【曾是活人】的东西,他们带着最后的情感,最后的记忆,最后的【声音】。很吵,真的很吵。无非是怨恨啊,爱啊,悲伤啊...乱七八糟。”
她原地转了个圈,淡蓝色的裙子旋转起来,变成开心的小女孩。
“我要处理它们。处理掉那些噪音。”
“如何做到?”
“切碎,腌制,料理...或是用特别的香料炖煮。将那些嘈杂的声音,浓缩为安静的,美味的【养分】,随后...”
她跳到餐桌旁,将盘子中的一片肉塞进口中。
在细细咀嚼,发出吞咽声后,再次开口。
“...随后,他们便只是【味道】了。”
郁野似乎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情。
将人的“声音”以料理的方式“处理”掉。他再次凝望着美夜。
眼前的女孩,在享用那份【嘈杂】时,脸上焕发出的...是一种纯净的,神圣的满足。
“那么,我刚刚吃下的那片肉,是什么声音呢?似乎很安静,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那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呢。处理得很干净的,只剩下名为【安宁】的味道。”
美夜又轻轻拿起一片肉,放到口中,随后走向窗边,不知道在眺望哪里,缓缓开口。
“他们和苹果,鱼...有本质的区别。”
美夜双手抱胸。
“苹果不会在被我咬住的时候发出尖叫,鱼也不会在落入煎锅的时候诅咒着厨师...但他们。他们会。”
郁野无话可说。
他听懂了。那些“噪音”,并非精神疾病产生的幻觉,而是残留在血肉中,死于非命者那最后的意识碎片。
“不过,他们的哀嚎,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盘中最后一片肉也被美夜吃掉了。
“为什么不能安静下来呢?”
她走到郁野面前。由于身高差的存在,她只能仰头看着他。
此时,在郁野的眼中,她身上那近乎疯癫的气质已经平静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那近乎神圣的专注。
“但是,你不一样。”
她的指尖轻轻点上郁野的胸口。
“你很安静。你的里面...是空的。无论如何...我都听不到你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的,只有深邃,幽远的回音...如同被风吹过的无人走廊一样。很有趣呢。”
【空的】。
这个词让郁野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起了反应。
似乎是回想起了不堪的过去,他用着没有丝毫底气的声音,反驳道。
“我不是空的。”
“嘘...”
美夜将手指轻轻竖在唇上,示意他安静。
“空的,难道不好吗?很安静呢,不会吵到我。而且...”
她将目光重新放在郁野身上,带着一种只属于探索者的好奇与专注。
“你在‘听’...听着那些声音,并感受着它们和味道是如何相融的...你甚至,在试图‘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呢。这很罕见喔。”
“...”
她说的都是对的。
郁野无法反驳。
“什么嘛,露出那么难看的表情。如果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可能还以为你是我的追求者喔。”
“...诶?”
郁野愣住了。她刚刚说了什么?
【追求】?
“啊哈哈哈哈哈哈...!”
美夜看着郁野愣住的样子,忽然大笑了起来。
如此清脆的笑声,打破了刚刚产生的近乎凝滞的沉重氛围。
“开玩笑的啦~”
她摆摆手,才稍微放下了些顽皮的神色。
“不过,你的反应很有意思喔。对你来说...‘追求’,是比‘同类’更难理解的概念吗?”
郁野此刻相当混乱。
明明刚刚还在谈论相当恐怖的话题,此刻气氛却变得如此...寻常,但却也是对他来说很陌生的领域。
追求?
郁野对“追求”这一词,似乎没有什么实感。
他尝试着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对这个词语的定义都感到模糊。
在医院那苍白的日子里,他或许只是某一组数据,某一个被观察的对象,亦或是一个亟待修复的,某种程序中的【异常】。
欲望,兴趣,以及追求。
这些本应属于一个正常灵魂的基本机能,在他不断的接受治疗,服药,幽禁的过程中,似乎早已经被稀释得一滴不剩了。
他记得那些医生的样貌,记得他们说过的话,更记得那不知名的药物给他带来的,麻木的幻觉。
他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治疗】自己。
如果他得到了“疗愈”,还能做些什么呢?
或者说,那种“疗愈”...本质上是否是将他彻底变成一副空壳的进程呢?
“我...我不知道。”
结果,还是只能给出这样一个如此无力的回答。
与他想象得不一样的是,美夜并没有露出失望,或是嘲弄的神色。与之相反,她眼中的好奇更加旺盛了。仿佛郁野口中的“不知道”是某种更加美妙的味道。
“不知道吗?果然,你就是空的呢。”
她的手轻轻划过铁质的桌面。强硬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过后,她走到冰箱门前,拿出了某种或许该称作是“食材”的东西。
“那是,什么地方的骨头?”
那骨头很大,桌子上的瓷盘已经放不下了。上面似乎并没有多少肉,看上去更像是会用来熬汤的材料。
“是肩胛骨哦。”
美夜的声音很轻快,将那块尺寸惊人的骨头“咚”一声砸在了砧板上。
在暗红色灯光的照耀下,骨头的颜色呈现着淡淡的象牙白,两端的关节处却还残留着一点深色的,类似筋膜的东西。
郁野只能感叹,他生前该是怎样一副宽阔的身材。
美夜拿起一把厚重的斩骨刀,刀身反射出的光芒让郁野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没有立刻斩下去,而是轻轻用指尖敲了敲骨头。
“嗯,很好听。”
“你指的是什么?”
郁野只能听见咚咚的声音。
“这个人,是一名歌唱家呢,你知道吗?”
美夜突兀地说道。就像是把自己一个珍藏许久的秘密分享出来一般。
“他被割开喉咙时的样子,真的很丑陋呢。但...他似乎没有感到痛苦。我能听到...他最后的念头,是‘不甘’。他那首刚刚写完的歌,再也唱不出来了。”
郁野平静地看着美夜叙述着,仿佛是在听关于一块优秀猪肉的产地和特点的介绍。
但很快,郁野就露出了笑容。
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能够想象出来那场景--一个有着宽阔肩膀的男人,倒在血泊中时,占据心灵的并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未竟事业的遗憾。
这种想象并非出自同情,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对这块骨头产生的“噪音”来源的解析。
“所以,刚刚你听到的,就是歌声吗?”
郁野这样听到自己问。
“是呢。是断断续续的,悲哀的调子。”
美夜点点头,将刀刃嵌入骨头中央的某个位置。
“很难处理。切碎没有用,炖煮也化不开,反而会让汤汁变得更加粘稠。”
她深吸一口气,也许在蓄力,眼神变得无比专注,甚至可以说是虔诚。
“所以,要用最基础的方式。用沉重的钝击,高温的炙烤...驱散那些依附在骨头上的执念。最后,磨成粉末...”
话音未落,斩骨刀猛地挥下。
“咚!”
一声巨响,在厨房里回荡。
没有血液喷出,只有细碎的骨茬粉末在美夜的身边扬起。
美夜的动作娴熟而利落。每一次刀落,她都微微偏着头,似是在确认那“歌声”是否被她的刀刃斩断。
郁野站在原地,一步也无法挪开。
刀刃砸下的声音,和眼前的景象混合,在郁野的心中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和谐感。
美夜似乎很满意他没有随意开口干扰她的动作。她继续挥刀,将裂开的骨头砍成更小的块,然后熟练地扫进一个厚实的研钵中。
“咕咚...咕咚...”
研磨声取代了砍剁声。骨头渐渐地变成粗糙的颗粒,再变成齑粉。美夜的表情越来越放松,甚至哼起了歌。
这次变回了她自己的,没有任何规律的空灵曲调。
“加点香料,做成调味品,或者混入面团,烤成饼干...嗯,饼干,很不错的选择呢。和‘安静’这个词很相配。”
她举起研钵,对着光线仔细检查了一番里面的粉末,随后对郁野微微一笑。
“最后的成品,要尝尝看吗?我保证...那是和你一样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