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那样的一天,也许我也会落得和冰箱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吗?”
郁野苦笑着,问出了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
“当然了。”
而美夜则是连头也没抬,一边吃着刚刚出炉的饼干,一边回答着。
“倒不如说,你很期待吧?”
“...期待?”
或许确实有一点期待。
不,郁野期待的不是自己被吃掉的过程。
他只是很高兴,一旦他被美夜吃下去,就能够让美夜听到自己的“声音”。
---到了那种地步,恐怕【恋慕】的情感也能够清楚地传达到了吧。
不过,郁野依旧很在意美夜刚刚说过的那句话---
【你是空的。】
尽管郁野不想承认,但事实还是肯定了这一点。
如果就这样,被美夜吃下去的话---
“可以,不要吃我吗?”
“为什么?”
美夜露出了极度诧异的神情。
她自从第一次看到这青年眼睛的时候,就将其视作了“食物”。
而和他交谈过后,这等级便提升至了“同类”。
美夜放下手中的饼干,指甲还沾着一些碎屑。
她的困惑很尖锐,很真实。仿佛郁野问的是“天空为什么是蓝色”这种理所当然却又难以解释的问题。
“...至少,请不要吃掉现在的我。”
这句回答,让美夜的困惑彻底解开了。她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随后看向这个脸色有些微微苍白的青年。
“你和冰箱里的那些人,本质上就是不一样的呀。他们,只能被称作‘噪音源’,无论死前留下了多么动听的声音。噪音,就是噪音。而你...”
随后,美夜轻轻握住了郁野的手,这让郁野感到有些不自然。
“你是我的‘见证者’啊。”
“...什么?”
“你是我‘潜在的同类’,你是想让我特殊对待的人...无论是什么,你都是...‘特别的’。特别的,就不应该仅仅因为味道...而被终结掉。”
她歪了歪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更复杂的料理手法。
“那样做,太浪费了。”
“浪费...”
听到这句话,郁野的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
【浪费】这个词,给他带来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被珍视感。
“那...如果不是现在吃掉的话...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美夜笑了。那笑声重新浮现出最初那种甜美与疯狂交织的气息。
“你是我找到的,‘空’的容器啊。”
她伸出手来。
这次并没有触碰郁野的手,而是轻轻点了点郁野的眉心。
“一个可以盛放‘安宁’的...完美的容器。如果现在吃掉你,只能得到一次性的‘美味’,但留下你...”
美夜的眼睛闪闪发亮。
“留下你,我就有了一个...可以持续品尝到‘安宁’的办法。我可以把我处理好的‘安宁’的味道,一点一点地,放进你的里面...就像点起一支不会燃烧,只会发出怡人香气的蜡烛一般。”
她的描述如同童话,但背后却是没来得及收拾的骨粉和冰箱的嗡鸣声。
“你会被我‘填满’...我会尝到‘安宁’。我们...”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层关系。
随后,一个奇特而又陌生的词语从她唇间滑出。
“...可以‘共生’。”
共生。
不是恋人,更不是朋友,甚至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同类。
是扭曲的,依赖着彼此的特性才能达成平衡的...阴暗的关系。
郁野只感觉一阵眩晕。
美夜所说的关系,无异于是让郁野变成一个承载着死者【回音】的器皿。
那是相当痛苦的。
但心底那片虚无的荒漠,却因为美夜这扭曲而又匪夷所思的“用途”,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悸动。
他被需要着。
以如此一种极端的方式被需要着。
甚至,被她许诺了能让自己不再“是空的”。
“如果...”
郁野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如果我这个容器...有一天满了呢?或者...坏掉了呢?”
美夜凑得更近,呼吸掠过他的脸颊,眼神里带着残酷的温柔。
“等到了那个时候,再说吧。”
轻声回答着。
“如果满了,就倒掉一些。如果坏了...”
她的手指顺着郁野的肩膀轻轻划下,带着冰凉的触感。
“作为被当做容器的回报,到了那时,我会很细心地料理你的。不过,那也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而且...”
她退后半步,重新露出天真的笑容。
“我相信我的手艺,我更相信我的容器不会这样简简单单就坏掉。毕竟...”
她转过身去,哼着歌,清洗着刀具。
“你是我找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如此合适的‘空’呀。”
“是这样吗...”
看着美夜可爱的表情,郁野不由得笑了出来。
其实,他不想被这样吃掉的原因,很纯粹。
“我只是,不想要让美夜吃掉什么都没有的我。那样的话,我也会很伤心。”
美夜清洗刀具的动作停了下来。
水流依旧哗哗作响,美夜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肩膀微微动了一下。
“...伤心?你...会因为我吃掉‘空’的你而伤心?”
郁野点了点头,尽管她依旧背对着自己。
“因为,我想在美夜的脑海里,留下些声音...足够令人印象深刻的声音。我...想要被美夜记住。”
水流声停了下来。
美夜也终于回过头,郁野能看见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称作“震惊”的情绪。
“...不是作为‘噪音’被处理掉,也不是作为‘安宁’的味道被品尝...而是,被我记住?”
“想要作为【郁野】,留下声音,被你记住。”
郁野直白地回答。他的脸颊微微发烫,这种直白的袒露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耻,却也伴随着一种彻底放松的,奇异的感觉。
但美夜脸上显现出的,那副近乎茫然的表情,又让郁野感到相当不安。
“为什么...你会寻求这些?那不会带来你所喜欢的安宁...只会带来‘牵绊’。而牵绊...是很聒噪的东西。”
她在她面前站定,踮起脚尖,轻轻触碰着郁野的脸。
“你看,冰箱里的那些...他们都恐惧死亡。而原因,无非就是还没有被人记住,还没有来得及留下些什么--爱,恨,遗憾--正是这些执念,才让他们变成聒噪的味道...你,难道想要变成那样吗?”
“我...我不知道。”
郁野再次感受到了那阵熟悉的无力感,对于自身复杂情感的无力感。
“一开始,我认为...如果就这样,作为‘空’而消失,那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这感觉,比成为‘噪音’更令人害怕。”
“...”
“但现在,我或许知道真正的原因了。”
郁野抬起头来,而美夜也放下了停留在他脸颊上的手。
“我死掉,到底有没有意义...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很在意你。在意你吃下空空如也的我时,是否会得到无上的满足感。”
“...什么?”
如同听到了陌生的语言一般,她下意识发出了疑问,声音很轻。
“在意我...是否满足?”
“是的。”
郁野肯定地点头,他的目光毫不回避地迎上美夜那双能够洞察一切,却似乎唯独无法理解“在意”为何物的眼睛。
“我的‘空’,如果无法给美夜带来什么特别的东西--无论是值得被记住的‘声音’。还是能够满足你的味道...那么我就算消失掉,对你来说,是不是也毫无意义?就像...吃掉一块没有任何味道的冰块,仅仅是为了让它消失而已。”
他停顿了一下。一种近乎自我毁灭般的坦率正推动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讨厌那样。即使最终要被你处理掉...即使我的声音可能会变成你讨厌的‘噪音’...我也希望,【郁野】这个存在,直到最后,对你而言都是特别的。是想要听你说出‘啊,这个和其他的不一样’,是想要在被你咽下去之前,稍微...记住一下的。”
美夜沉默了。她后退了一小步,和郁野拉开了些距离,仿佛在留出空间来容纳“在意”这个全新的概念一般。她的视线在郁野脸上游走着,又移到那台冰箱,再回到郁野身上。
许久,她开口了。
“郁野,你喜欢什么样的味道?”
郁野愣了一下。
他不记得自己告诉过她自己的名字,但那似乎也不重要了。
“...味道?”
“嗯。”
此时的美夜,更加专注地听着郁野说话。这种“专注”和她处理那些食材时不一样,更像是一名厨师在侧耳倾听客人的口味偏好。
“我不知道。”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可以慢慢知道。”
她转过身去,从架子上选了几个小罐子,抱在了怀里。
郁野下意识地想要帮她拿一下,却又缩回了手。
“将未来的每一天...都慢慢地,小心地腌制到你的存在中...用时间,用经历,用每一个我们一起度过的‘夜晚’...让‘空’的你,逐渐吸收它们的风味,最后...”
她看着郁野,笑容清澈而癫狂。
“想试试看吗,郁野?不是被动地被我填满,而是...和我一起,由你自己的手,为你自己‘调味’...把你在意我的心情,想要被记住的愿望,还有...你所有模糊的,未曾察觉到的‘喜欢’...都化作包围你,最优质的香料。这可能需要很久,也可能会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味道,但至少...”
她轻轻拉过郁野的手,将一个装着某种调料的小罐子放到他手心。
“至少,从现在起...你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被吃掉,或者被填满。而是...‘被创造’。由我,也由你自己。”
...
“你愿意吗?”
郁野紧紧握着那个罐子,看着里面血红色的粉末。
创造?为自己调味?和这个女孩一起?
“至少,现在,我不再是【病人】,不再是样本,不再是等待被填满的‘空容器’...”
他是郁野。
是即将被赋予刻骨铭心的风味的菜品。
......
“...我愿意。”
他这样回答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美夜脸上的笑容,如同迎着黎明骤然绽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