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希·霍夫曼的镰刀在晨光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锋刃擦过麦秆，发出干燥的沙沙声.他的动作精准而机械，像他父亲教他的那样——“收割不是砍伐，是向土地鞠躬.”
巴伐利亚的八月，阳光毒辣.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渗进粗亚麻衬衫的领口，在胸前洇出一片深色.
他的手掌早已磨出厚茧，指缝里嵌着泥土和细碎的麦芒，但今天，他的动作比往常更用力，仿佛每一刀都在斩断某种看不见的枷锁.
远处，托马斯·贝克尔坐在麦垛上，懒洋洋地吹着一支走调的口琴.断断续续的旋律飘在风里，像一只飞不高的小鸟，忽上忽下.
埃里希听了一会儿，皱起眉头.
托马斯吹的是一首民谣，村里的老人在冬夜里常唱，讲的是一个士兵远行后再也没回来的故事.
“埃里希！歇会儿！”托马斯喊道，声音里带着一贯的笑意，仿佛世界上没什么值得严肃对待的事.
埃里希直起腰，抹了把脸.
他的后背已经湿透，衬衫黏在皮肤上，像一层厚重的壳.他望向托马斯，对方正晃着两条腿，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簇成熟的麦穗.
“再拖下去，傍晚的雨会把麦子泡烂.”埃里希说，声音低沉.
托马斯耸耸肩，从麦垛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
“你总是这样，连丰收的日子都绷着脸.”他走近几步，弯腰捡起埃里希的水壶，晃了晃，发现已经空了.
“老天，你真是一头固执的牛.”
埃里希没有回答.他弯腰继续割麦，镰刀的沙沙声像一种固执的抗议，托马斯叹了口气，从自己的行囊里摸出水壶，硬塞进他手里.
“喝点东西，不然你会像去年那样中暑.”
埃里希接过水壶，灌了一口.水很凉，带着一点木桶的味道.他盯着远处起伏的麦浪，忽然说道：“收音机里说，维斯瓦人拒绝谈判.”
托马斯沉默了一会儿，踢了踢脚下的土块.“所以呢？”
“所以，战争要来了.”
托马斯嗤笑一声，“你听那些柏林佬的鬼话？他们去年还说波西米亚-摩拉维亚是‘最后一块领土要求’.”
埃里希没有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粗糙、布满老茧，指缝里嵌着泥土和麦芒.“父亲说，如果征兵令来了，我们就得去.”
托马斯脸上的笑意褪去了.他盯着埃里希，忽然一把抢过镰刀，狠狠砍向麦秆.“妈的，我才不要为那帮穿黑制服的疯子卖命.”
埃里希看着他，平静地说：“你会的，我们都是.”
傍晚，霍夫曼家的厨房里飘着炖菜的香气，埃里希的母亲；
一个瘦削但结实的女人——正用木勺搅动铁锅里的卷心菜和咸肉，蒸汽模糊了她的脸，但埃里希能看见她紧抿的嘴角.
他的父亲坐在餐桌主位，用一把小刀削着一块木头.木屑簌簌落下，在油灯的光晕里像细小的雪花.埃里希知道，父亲只有在思考时才会这样沉默地削木头.
“今天割了多少？”父亲头也不抬地问.
“南边的三亩.”埃里希回答.
父亲点点头，把削好的木勺递给母亲.“明天把东边的也收了，天气预报说下周有雨.”
埃里希犹豫了一下，“征兵令……可能会在那之前到.”
餐桌上一片寂静.母亲的手停在半空，炖菜的勺子微微颤抖.父亲终于抬起头，灰色的眼睛像两块冷硬的石头.
“那就吃完这顿饭再说.”
托马斯坐在埃里希旁边，罕见地没有插科打诨.他盯着自己的盘子，忽然低声说：“如果我们必须去……至少一起.”
埃里希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母亲把炖菜分到每个人的盘子里，动作比平时更慢，仿佛在拖延时间.埃里希注意到她的手指关节发白，紧紧攥着木勺.
“汉娜阿姨的儿子上周收到了征兵令.”母亲突然说，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他去了慕尼黑的训练营.”
父亲没有抬头，继续削着木头.“汉娜的儿子是个好小伙子.”
“他母亲哭了三天.”母亲说，这次声音更轻了.
托马斯戳了戳盘子里的咸肉，忽然咧嘴笑了.“别担心，霍夫曼太太，我和埃里希会互相照应的.对吧，埃里希？”
埃里希看着好友强装出来的笑容，点了点头.“对.”
父亲终于放下了小刀，把削好的木勺放在桌上.“吃饭吧.”
深夜，埃里希躺在谷仓的干草堆上，听着老鼠在角落窸窸窣窣.月光从木板的缝隙漏进来，在地面上画出斑驳的银线.
托马斯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怕吗？”
埃里希沉默了一会儿“不怕.”
“骗子.”托马斯嗤笑.
埃里希没有反驳翻了个身，干草沙沙作响.“我只是不想死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
托马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扔过来一个东西，埃里希接住——是一枚生锈的1916年铁十字勋章.
“我爹从法国带回来的.”托马斯的声音轻飘飘的“他说这玩意儿能挡子弹.”
埃里希握紧勋章，金属边缘硌得掌心发疼.“谢谢.”
托马斯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别死了，埃里希.我还指望你回来帮我收麦子.”
埃里希看着月光下好友的背影，低声说：“好.”
谷仓外，风吹过麦田，沙沙声像无数低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