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沙滩,以及远处在潮汐力的推动下徐徐翻涌的波光粼粼。她就这样完美地融入到了这副静谧的景色之中,为这些千百万年来亘古不变的自然界的死物增添了些许的灵性。
藏青色水鸟花纹和服,蝴蝶结松松垮垮地斜挎在身后,一袭长发垂至腰间。她静静地望向大海,微风拂动起她的几缕发丝。
天城本来只是在这难得一遇的清凉夏夜外出整理一下思绪,怎料却撞见这一幅美景,让人不忍打扰。
咔嚓一声。他不经意间踩中了路边的枯树枝,唐突的声响在夜空中回荡,仿佛在黑天鹅绒的背景上忽然挥笔洒下一串无序的白色墨汁。
女人转身回眸,眼神里散发着几分忧郁。数秒钟之后,一丝慌乱在她的脸上如波纹般慢慢荡漾开来。
“对不起,我…”天城愚笨地喊道,想要对自己的无意冒犯表达歉意,但或许是太过紧张的关系,这个时候却犯了结巴。
仅仅一转眼的功夫,女人就消失了踪影,好像融化在了这片明媚的月光之中。
“仙女吗…”天城抬头遥望着天际的那轮圆月,后知后觉地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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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城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小说家,家乡的老宅成了他如今的根据地,这里地处海边小镇,总能在灵感枯竭之时给予他意想不到的帮助。
自从那日夜晚在海边偶遇那名神秘且美丽的女子,她那惊世一瞥就深深印刻在了天城的心中,无法忘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常会去海边散步,又遇见过她一两次,但却仅限于远远地观望。离女子现身的地方不远的悬崖之上建有一座占地巨大的宅院。天城推测她就住在那儿,是这户人家的小姐。
六月酷暑难耐,从外地办事回来的天城碰巧路过大宅附近。晌午的太阳实在毒辣,视野尽头的柏油马路上翻涌起滚滚热浪,反射着上方万里无云的天空。天城的衬衫都被汗水打湿了,躲进环绕宅邸的树荫下暂避锋芒。
闲来无事,他打算观摩一下这座大宅,记得小时候这里曾是一栋寺院,前些年因为经营不善,土地被某位名不见经传的富翁收购了去,重新翻修成了现在这般模样。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转悠到了大宅的正面。
大门虚掩着。或许是被热气冲昏了头,又或许是对见到心心念念的女子心怀侥幸,天城缓缓推开门迈步走进宅院之中。之前,他只远远地观摩过这座新建的宅邸,如今走进一看,它的非同凡响才完全展现在他的眼前,用“高墙深院”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天城在院子里像个没头苍蝇似的胡乱闲逛,穿过一大片茂密的竹林,他看到一位穿着家居服的老人正在屋前悠闲自在地浇着花。老人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但腰背却挺得笔直,完全不像已步入花甲之年的样子。
“出来吧,不要躲躲藏藏的。”老人说着看了一眼天城所在的方向,显然早已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啊,那个…贸然来访,还请多多包涵。”天城一紧张,吱吱呜呜了半天,也没多想到什么好的说辞。
老人嘴角上扬,眼睛微眯着,“经常会有人抱着猎奇的心态到寒舍来参观,我已经习惯了。”走到阳台那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天城不好意思拒绝,与老人一起坐在阳台的木板上。
“觉得怎么样,我的花园?”老人端来茶水,目视前方朝天城问道。头顶上遮天蔽日的竹叶将阳光剪得零零碎碎,顺便过滤掉了多余的热量。
天城虽久攻于文章,但在现实中与人交谈的过程里却有些不善言辞,“非常别具一格,让人置身于此感觉很清爽。”
老人礼貌地回之以笑,盯着天城的脸端详了片刻说:“我好像认识你,你是小说家天城先生吧!?”
“啊,嗯,没错。”天城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他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面前的老人。
“果真是你啊,”老人笑着说,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活灵活现了起来,“我们学校的学生们可是很喜欢你写的书噢,一有空就读个不停。”听到这话,天城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鼻梁,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出名啊。
老人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到屋子里的书柜中翻找了起来,一边找还一边喃喃自语,“我记得确实放在这里的啊…”
“您一个人住在这儿吗?”见宅子里没有什么烟火气,天城便试探性地问道。
“是啊,子女都已经成家立业,不愿和我这个糟老头子住在一起,加上年纪大了,没有气力再挤地铁什么的了,于是就一个人搬到乡下来了。”老人头也不回地随口答道。
天城有些疑惑。难不成是我搞错了,女子根本就不住在这儿?他在心里暗自斟酌。
“终于找到了,在这儿啊!”老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天城。老人名叫吾一郎,名片上印有理工大学的字样。
“原来您是大学老师啊。”天城说,他似乎以前听说过“吾一郎”这个名字,但却一时想不起来更多了,只能默默地记在心里,盘算着等回家查一下。
“几年前就退休了,如今只剩下待在家里摆弄一下花草什么的。”老人用自嘲般的语气说。
陪着老人闲聊了一会儿,天色不早了,天城便告辞回家,老人打算把他送到门口。大宅内部房间的布局错综复杂,好似万花筒一般永无止境。幸亏有老人在前面引路,不然天城觉得自己肯定会迷失方向。途径走廊时,他注意到大堂上挂着一幅画。
那是一名撑着油纸伞站在樱花树下的女子,青涩的脸庞掩盖不住眉宇之间蕴含的美艳,如玉石般白净的脖颈和衣袖下露出的小臂映照着池塘边流转的月光。显然画像走的是写实派路线,女子的一颦一笑都以近乎完美的角度被永远定格了下来,真实的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出来一样。
天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画中的女子半响,她的脸与脑海中那位在沙滩上偶遇的女子重叠在了一起。绝对错不了,她就在这儿。
“这幅画里画的是…?”天城假装第一次见到画中的人,好奇地问道。
走在前面引路的老人停下了脚步,“你是说它啊,”略显骄傲的语气好像在夸赞他的眼光独特,“很漂亮吧?”
天城默默地点了点头,心想这幅画莫非是老人自己所画,其中的女子是对于老人很重要的一个人。她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从年龄上推测大概率是老人的女儿吧。
“这幅画是我年轻时从古董行里买回来的,据说是那位著名画师伊邪的封笔之作。”老人的脸上浮现出回忆往事的神情,“当时我一眼就相中了它。”
“等等,您说什么,这幅画是买的?!”天城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墙上的画,正对上其中女子那略有些落寞的眼神。
老人的这番话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很明显他是在说谎,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一来,天城更加好奇女子的来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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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平泽是吧,之前拜托你调查的那个人,还记得吗?”工作闲暇之余,天城拨通了编辑部的电话。
“吓了我一跳啊,没想到你还挺上心的,终于下定决心进军推理小说的领域了吗?”平泽爽朗地开玩笑说。他与天城同龄,为人豪爽大度,算得上是他写作事业上的伯乐。
“哪有的事,打发时间罢了。”天城说,手机按下免提键放到桌子上,衔起一根香烟点燃。
“言归正传,那位老人叫吾一郎对吧?”电话那头响起了平泽翻动笔记本的唰唰声。“他可是位风云人物啊。”
“哦,此话怎讲?”天城拿着香烟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理工大学物理系教授,十多年前他所带领的研究团队差点获得诺贝尔奖,我们这儿的老一辈还做过他的专访呢。”平泽说。
天城揉了揉太阳穴,经平泽提醒,他才隐约想起确实有这档子事,难怪他对“吾一郎”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那另一件事呢,那幅画…你调查的怎么样?”天城转移话题道,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前些天他不仅拜托平泽调查吾一郎,顺便还请他在杂志社里打听一下关于老人家中收藏的那副伊邪的画的消息。
“我说老兄,你是聊斋看多了吗,不会真的相信画中的女人活过来这种只有在志怪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吧?”平泽调侃说。
天城无言以对,他也知道这种事情说服不了别人,但是他可以肯定那天晚上自己的确在海滩上亲眼遇见了她。难不成真的是仙女下凡?
“我帮你问过绘画出版部门的同事了。先说结论,根本找不到你要的那幅画。”
听到这话,天城一下子被烟给呛到了,当即咳嗦个不停。
“搞什么啊,用不着这么激动吧。”电话里的平泽自然不懂天城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疑惑地问道。
“没…没事,你继续说。”
平泽清了清嗓子,“伊邪流传于世的画作不算多,有记录的只有三十余副,可全都是风景画。不过,相传他绘制人物的技法也十分高超,至于为什么不画,用他自己的话说——世上从来都不存在至美之人,也就无从下笔了啊。”
“你的意思是那幅画不是伊邪所作?”天城问道。
“也说不准,毕竟不是画家的所有作品都会被大众知晓,一些特殊的作品被眼光独到的收藏家雪藏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平泽敲着桌子说,“对了,我给你电子邮箱里发了一份伊邪的画册,你自己看看吧。”
天城道了声谢后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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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城再次见到画中的女子,是在八月底的夏末。夜晚,还是那片熟悉的海滩。酷暑已经过去,空气中徒然生出一丝凉意。女子在和服外面套了件单薄的披风,如上次一样,她依然站在岸边久久地凝望着在月光下翻涌着浪花的大海,海水浸过脚踝都没有察觉。
终于他鼓起勇气走近了些,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快要涨潮了,你这样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很危险的啊。”
女子转过头来露出淡淡的笑容,“抱歉,在想一些事情,忘记了时间。”说着她缓步退到了天城的身旁。海浪紧随其后,吞没了她留在沙滩上的一串脚印。
她的样子很像古时候惦念出海迟迟未归的丈夫的妻子,天城心想她或许也是在此思念着某个人吧。但是,究竟是怎样的人值得这么美丽的女子魂牵梦绕?他不免有些好奇。
“每次都看到你在这儿,一定是在想念着什么人吧。”
没想到女子却摇着头否定了天城的猜测,“其实我是在思念我的家乡。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来看一会海,心情就会好转许多。”
“你的家乡在哪儿?”天城追问道。
“很远很远的地方,比任何地方都要遥远,再也回不去了。”女子抬头注视着天上的一轮满月语气落寞地说,听语气不像是在和他打哑谜。
天城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稍稍打趣道:“该不会是月亮吧,以前不是盛传过辉夜姬的传说嘛。”虽然只是玩笑话,但联想到女子画中之人的离奇身份,或许真的是这样也说不定。
“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女子注视着天城的眼睛,神情认真。仔细看去,她的眼睛异常清澈一尘不染,令人怦然心动。
她需要一个倾听者,这是天城的第一感觉。他挠了挠脸颊讪讪笑道,“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故事我都能接受,我对此倒是很有信心。”
女子用力吸了一口气,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将心声吐露了出来:“我来自于43年前的过去,这里曾是我的故乡,但是如今在我眼中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只有这片沙滩还保留着记忆中的模样。”
“这么说的话,你是一个时空旅人喽?”天城咀嚼着女子的话,努力跟上她的节奏。他们的对话正式踏足科幻的领域。
“嗯,大概是世界上的首例吧。”
“你是如何…那个词应该叫做‘穿越’吧。”天城的脑海中闪过最近看过的几部科幻电影,斟字酌句地说,“难不成是通过时光胶囊之类的东西,就是用超低温的手段把人冷冻起来,等到了时间再唤醒?”
被他的异想天开给逗乐了,女子轻笑几声,“我只记得自己当时穿过了一个闪闪发亮的大门,转眼的功夫就到这边来了,真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闪闪发光的大门?”
“是吾一郎发明的时光机。”女子随口微笑着回答。
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老人的名字,天城很是震惊。而且女子的口吻也相当亲昵,他们的关系似乎非同一般。
强压下刨根问底的冲动,天城朝她问道:“除了这片海滩,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可以帮你去看看它们还在不在。比如镇子入口那家老字号的点心店。”
闻言,女子紧锁起了眉头,“小镇入口有店铺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们家经营好多年了,听说店老板的身体还很硬朗,昨天刚过完八十大寿,我想你应该认识他。”天城补充道。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啊。”女子的神情开始有些不对劲, “你在骗我!别说小镇入口了,这里根本就没有过什么点心店!”
“你没事吧?”天城察觉到女子的异样,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女子捂着头,瞳孔不住地颤抖。看上去她的记忆好像出现了某种不可逆的混乱。她蹒跚着缓缓回退,一不小心险些跌倒。天城眼疾手快,伸出手去帮她稳住了身形,但却不料被对方一把推开。
“别碰我!”女子突然的怒吼喝住了他。天城看到她右手手掌在他的注视下正逐渐变得透明,这超自然的一幕让他呆立在原地。
就在这时,天城感觉到悬崖之上有股灼烈的视线正在对着自己怒目而视。他抬头望去,冷峻的月光下站着一个人,正是老人吾一郎。显然,旁边的女子也注意到了他。只见她双手掩面,像是做错事被人发现的孩子逃跑似的奔上石阶,就连披风掉在地上都无暇顾及。
天城捡起披风,刚想追上去,听到头顶传来站在石阶尽头的吾一郎的呵斥,“请不要再上前了!忘掉这件事吧,我们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明明有很多话要问,此时的天城却哑然失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消失在老人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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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天城决定把女子遗落的披风还回去。吃过晚饭后,将熨烫好的披风装到手提袋里,他来到了吾一郎的宅邸。
大门上有典雅的木制门环,还有对讲机。天城按了按门铃。他知道老人通过监控可以看到他的到来,但他并不想多做停留,把手提袋放到门边就打算原路返回。这座宅邸存在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种事情不言而喻,但既然对方不想公之于众,继续深究下去恐怕也不太合适。
正当天城准备离开时,身后响起开门的声音,是女子出来打开了门。她的装束一如往常,脸上挂着客套的微笑。
“是天城先生吗?”女子问道,见天城不知可否地点了点头,便接着说道,“家主已恭候多时了。”
从女子的话语中,天城隐约感受到了很强的距离感,就像两人这是第一次见面,但他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走在路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之前女子的手掌逐渐变得透明的惊悚画面,不禁感到一丝后怕。“你的手…还好吧?”
“我的手有什么问题吗…”女子歪头想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像是听不懂天城在说什么,她举起完好无损的右手翻来覆去看了看。“如您所见,没什么大碍,烦劳费心了。”
女子带领着天城通过青石板铺设的过道,从正门进入大堂,最终到达了那间面对着竹林的和室。拉开门,吾一郎正盘膝端坐在茶几旁。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憨态可掬的神态就像一位在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老者,脸上完全不见上次那种因秘密被撞破而生的恼怒。
“来了?请坐吧。”吾一郎将天城让到座位上,后者虽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去准备茶水。”站在门口的女子点头致意。
“辛苦你了,朱美。”吾一郎朝她露出和蔼的笑容,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朱美,天城如今才知晓女子的名字。
吾一郎开口说道:“看你的表情,你有许多问题要问吧。”
“你知道我今天会来?”
“算是吧,你我身上有着相同的的特质,因此我才断定你会来找我。”
“相同的特质…那是什么?”天城摸了摸下巴,沉声问道。
吾一郎看了眼屋外。月光下,竹林摇曳着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他并没有立马回答天城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天城知道吾一郎指的是大堂之上挂着的朱美的油画。他回忆起了当看到那幅画时,除了惊叹画中之人的美丽以外,其实心中涌起过一股强烈的遗憾与不甘。这种超凡脱俗的完美为什么只存在于画纸上,本不该如此。
天城欲言又止。吾一郎察觉到他的窘迫,长叹一声替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当时第一眼就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之后的几十年中那种感觉再也没有在别人身上感受过,即便是与我同床共枕的妻子。这份感情从未褪色过。”
天城刚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朱美就回来了,她给两人斟上茶水,只身到外面去摆弄花草了。靠近阳台不远的一个花架上盘踞着几朵洁白的花朵,天城认得那是盛开的昙花。
注意到他的视线,吾一郎感慨地说:“多么漂亮的花儿啊,可惜开花时间只有短短几个钟头,说是转瞬即逝也不为过。”
似乎是在响应他的话,一声脆响炸裂开来。天城惊讶地望去,却看见朱美手中的盆栽摔落在地,她本人像是脱力一般踉跄着向前倒去。
“朱美!!!”吾一郎焦急地大喊道,天城先他一步起身冲到朱美的面前,一下子抱住了她。吾一郎随后赶到。
“我这是怎么了,突然感觉很累,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朱美瘫倒在天城的怀里面无血色,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天城可以感到她的体温正在飞速流逝。
吾一郎神情痛苦地攥住朱美的手,过了半响才露出惨淡的笑容,为她拨开额头上的几缕碎发,“睡吧,亲爱的,睡一觉就好了。”
朱美缓缓闭上了眼睛,接着她的身体就像沙丘一样开始塌缩,化作无数光粒子弥散在夜空之中。这一切就如同那天晚上场景的重演。
等到天城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的怀里早已空无一物,没有留下半点可以证明朱美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他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自己眼前消失无踪。
吾一郎掏出怀表看了看,“37小时28分。”他的语气中透出手术刀般的寒芒,只不过样子看上去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天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出来,“混蛋,你对她干了什么?!”
吾一郎对他的愤怒丝毫不予理会,只是平静地说:“跟我来。”
“如果我说不呢!”天城对吾一郎的印象已经降至冰点,从往昔的诺贝尔奖候选人彻底转变成了拿挚爱之人做实验的疯狂科学家。
“那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她。”吾一郎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却狠狠地戳中了他的软肋。
天城追了上去,跟随着吾一郎在房子里游荡,穿过一个又一个空置的房间,最终在大宅的最深处停下了脚步。掀开作为伪装的榻榻米,一道安装有密码锁的暗门赫然在目,呼啸的风声从门后传出,地下似乎存在着相当大的空间。
吾一郎一声不吭地沿着楼梯走了下去。天城望着延展进黑暗的仿佛无限长的阶梯,恐惧化作一股股恶寒顺着脊背窜上他的心头,想起了自己那晚夸下的海口——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故事他都有信心接受——如今轮到自己成为这些故事的当事人,不觉竟有些退缩了。
在这一刻,小说家特有的猎奇心理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天城还是选择鼓起勇气走这一遭。
下到地下室里,吾一郎打开了灯。面前的景象让天城吃了一惊,足足有一个足球场这么大的地下空间里摆满了各种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研究仪器,而在最里侧则是一座仿佛拱门般的巨大环形装置。天城意识到这就是朱美说过的时间机器。
“朱美…她在哪儿?”天城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后者从试验台上拿起一本书递给了他。
“她就在这儿,一直都在。”
天城起初并不明白吾一郎话中之意,视线在他的脸与书之间来回游走,顿时有一种自己被戏耍了的屈辱感。不等他发作,吾一郎继续下文:“你先看看再说,待会儿我会给你解释。”
按耐住脾气,天城捧起手中的书半信半疑地翻看了一遍。
这是一部小说,情景部分很简单,写作技法也很粗糙,讲的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的故事。身为科学家的丈夫研究出了时空机器,就在他准备自己进行人体实验之时,妻子却选择牺牲自己,代替他完成了这九死一生的实验。故事就在这儿截然而止。
坦白来说,这书算不上是小说,因为其中充斥着大量的人体构造学知识,以及天城无法理解的关于时空机器的物理学原理。只是,书中有夫妻的一张合影,里面的妻子与朱美长得一模一样,而丈夫就是青年时候的吾一郎。
不知不觉间,书中的情节和朱美曾经说过的话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了一起。天城只觉有些头昏脑胀,最近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种种“怪异”——自称穿越时空的女人、归属成谜的油画、时间机器,以及这本荒诞至极的小说——化作纷繁复杂的迷宫将他团团围住,越是挣扎越是深陷其中。
“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你们是夫妻?!”沉默了半天,天城也只是干巴巴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吾一郎找了个稍微平整点的地方坐下,一番奔波之后,他的体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至少在朱美看来,的确是这样没错。”
天城来回咀嚼这句话,“你是说她的记忆存在偏差?不过这怎么可能,一个人再糊涂也不会认错自己的丈夫吧,而且这本书里…”他的话戛然而止,结合朱美来自于过去,却对于小镇的标志性建筑一无所知,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看来你已经意识到了,你手中的书不是像‘传记’之类的果,而是一切的因。这本书记载的就是朱美记忆的全部。”吾一郎说,语声毫无抑扬顿挫,“伊邪造就了她的音容像貌,而我则因为将‘穿梭机’写进了小说里,无意之间给予了她真实。”
“是和人工智能一样的原理吗?!”天城话音刚落,他自己就断然否定了这种想法。人工智能好歹也是由机械和算法构建的钢铁之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凭空消失的。
“她才不是那种低劣的仿制品!她是有血有肉的人,是我从书中世界拉出来的挚爱!”似乎是被他的无心之言激怒,吾一郎竟发起火来,“难道你依然以为她穿越了时间?大错特错,其实她跨越的是虚幻和现实的铁壁啊。”
死一般的寂静充满了整个房间。天城的视线越过吾一郎,望向沉睡在地下室最深处的那扇“门”,顷刻间他明白了一切。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时间机器,它的功效要强大得多,无论是否具有实体都足以打破维度的限制,能够使完全虚构的人物从小说里穿越到现世。也是遵循这样的原理,现实与小说里的两扇“门”产生了共鸣,朱美才得以现身于人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她又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天城问出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听说过薛定谔的猫吗?”吾一郎冷不丁地问他,“在打开箱子之前,猫的身上其实叠加着‘活着’与‘死亡’两种截然相反的状态,但是一旦打开箱子,猫在外界的观察下就只能坍塌成一种状态。而猫存活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观察者希望得到的结果。”
朱美也处在这样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这句话在天城的脑际如闷雷般炸响,一个残酷的事实摆在了他的面前,即自己的仰慕之情在某种意义上反而害了她。
“朱美本不属于现世,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对她产生了排异反应,无时无刻不在努力将其恢复到‘死物’的状态。”对脸色变得愈发惨白的天城熟视无睹,吾一郎继续说道,“观察者会大大加快这个进程,而且随着观察者的增加,叠加态坍塌速度会以指数率攀升,直到把她彻底从现实里抹去。”
某个坚硬的肿块堵住了天城的喉咙,语言能力被剥夺一空,就算费尽全力也只能从嘴里发出一阵并不连贯的呜咽声。负罪感如决堤的潮水般淹没了他,双手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静电袭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后来天城知道这是臭氧的味道。头顶上的电灯闪烁几下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排列在四周的计算机矩阵依次运行了起来。
“门”启动了。那巨大圆环的中央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光斑,然后迅速扩展到了整个环面。
“要想让她永远留在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一遍遍地重复穿越的过程,重塑她包括记忆在内的所有身体状态。”吾一郎的声音仿佛源自幽深的谷底,透出沙漠中的旅人在濒死之际看到海市蜃楼的那种癫狂,混杂着无处不在的白噪音,久久在天城的耳畔回荡。
光芒之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天城隐约听见木屐踏在地面上发出的清脆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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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在杂草横生的庭院里,天城的心中难免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里已经几近荒废。七年前,这座宅院的主人吾一郎在临终时将钥匙托付给了他。
那时的吾一郎孤身一人住在城里的医院里,尽管已到了弥留之际,但或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脸上的气色看上去反而有了些许好转的迹象。听医生说他一直在苦苦坚持,就是在等待着某人的到来。
吾一郎驱散了病房里前来探望的众人,说他想和天城单独聊几句。他的声音如今已经气若悬丝。他问天城是不是还在恨他,觉得他做的太过残忍。
确实,他说的没错。天城至今都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他的所作所为,因为他亲眼目睹过朱美量子态坍塌的全过程,知道这对于她来说堪比酷刑,可吾一郎却坐视她承受这种循环往复的痛苦,仅仅为了将其永远囚禁在自己身边。
不过,当看到吾一郎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消瘦地只剩下了皮包骨,天城突然同情起面前这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他是因为穿梭机的辐射才变成了这副模样,可以说与朱美一样,他也承担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
吾一郎听完天城说的话,无力地扯了扯嘴角。随后他道出了这次叫他来的目的,那就是想把朱美交给他照顾。
“难道你还想让她重复那种无穷无尽的痛苦,不得解脱吗?”天城很是震惊。
吾一郎摇摇头,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天城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悲悯”二字。“你误会了,我是想拜托你一件事,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
天城问是什么事情。
“补完朱美栖身的那部小说,你知道它现在充其量只是个半成品。”吾一郎回答说,“我记得曾经告诉过你,量子态个体会在观察者的观测下瞬间坍塌。”天城静静地听着,只不过他想不通吾一郎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而朱美却与众不同,她在现世里存在的时间远超我的意料。我一直在思考这是为什么,近来我明白了,从始至终我忽略了一个关键因素,更准确地说是一个观察者。”
“还有另外的观察者,那是谁?!”天城脱口问道。
“就是她自己啊。”这一刻,吾一郎笑的像个孩子,“她是具有意识的量子态个体,某种意义上说她也算是一个观察者,她可以凭借对自身的观察来抵消外界的观察。”
这番话启迪了天城,他不由得联想到了居住在现世中的人类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苦苦坚守着心之壁,才能在芸芸众生里保持自我,不至于被裹挟进集体无意识的狂潮之中。
“那你想要我补完那部小说是为了…”
“朱美脱胎于小说的自我意识并不完善,因此才会最终难逃湮灭的命运。” 吾一郎的眼神中罕见地透出一丝精光,“我看过你写的书,知道你最擅长的便是刻画细腻的内心,补齐朱美自我意识的短板、帮助她停留在现世也只有你能够做到。”
天城犹豫了,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自觉对朱美的爱慕之情不逊于吾一郎,那次在沙滩上的相遇更是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底,但他不希望看到她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深陷痛苦的螺旋。
吾一郎的瞳孔一点点地涣散,嘴唇嗡动,天城已经听不清他想要说些什么了,但冥冥之中还可以感觉到他的执着。
“好,我答应你。”天城说,伸出手来为他合上了眼睛。
就在天城即将离开房间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朱美不知何时站在了吾一郎的床头,朝他微微鞠躬致意,但他凝神望去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她的量子态坍塌了。
从地下室涌出的刺骨的冷风打断了天城的思路,他裹了裹大衣走下了楼梯。摸索着打开电灯,这间地下实验室时隔七年终于再次重见天日,而那扇连接现实与虚幻的“门”依旧竖立在房间的尽头。
“我来接你了,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