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黄昏,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洗尽了残暑。空气中弥漫着清爽潮湿的气息,教学楼里零星亮起灯光,大多是高三和高二正在晚自习的教室。
提前批改完作业的实习老师刚玉,步履从容地走进教室。几个学生窃窃私语,目光在她格外娇小的身形与稚嫩的面容上流转。她并不在意,一如往常地望向最后一排那个靠窗的座位。
空的。
这并不意外,薇洛莉亚向来特立独行。不过,除了她,今晚缺席的身影似乎比往常要多。
刚玉走向讲台,教导主任赤天鸣正坐在那儿,一身标志性的黑衬衫。
“赤老师,”她踏上讲台,好与坐着的他视线平齐,“今天没到的学生好像有点多。”
“哦,是的,好几个都请假了。不过——”黑发红眼的男人忽然停顿,用手缓慢揉按着腹部,缓了片刻才继续道,“——抱歉,老毛病又犯了。”
刚玉微微点头表示理解。妻子茉莉白正怀着孕,他要操心的事想必只多不少。
“是因为七夕吗?”她接着问。七夕向来是个不错的“理由”——情侣相约出游,商家大肆促销,而那些更功利的人,也正好借这个机会从“对象”身上获取些什么。
“谁知道呢?”男人轻叹一声,“不过手续都是齐全的,我也不好拦着。哦,还有,薇洛莉亚这次也没有交假条。”
“我去找她。”实习老师声音清冽,没有一丝犹豫。
教导主任抬头看向刚玉,眉头微蹙,像在斟酌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刚玉能猜到他的顾虑:薇洛莉亚确实不守规矩,但成绩和竞赛表现无可指摘。与其花时间管教一个优等生,不如把精力用来批改作业、关照更需要帮助的学生。
“我作业已经改完了。”没等对方说出口,她便截断了话头。
赤天鸣没再反对,只是又轻轻按了按胃部,低声道:“辛苦了,注意安全。”
刚玉第一个去的是天台,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是初春,少女丝毫不顾安全地坐在栏杆上,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热夜之梦》,微风吹过,扬起她白金色的发丝和天蓝色的校服短裙。
此后,只要阳光不算毒辣,她常能在这找到她。
但今日,天台空无一人,她并没能看见少女望向火烧般的云朵,也没能看见渐红的夕阳在她的金发上交映出奇异的光晕。只有方形水箱的表面,多了一片油性水笔的标记。
还好,只是可以擦去的涂鸦而已。她记得这姑娘最异想天开的时候,甚至把调料和厨具偷偷带进了学校,用被晒的发烫的水箱盖板煎起了鸡蛋,作为对教室迟迟不开空调的抗议。
刚玉走近水箱,看清了少女略显潦草的字迹。那是一连串的算式方程,左侧则是坐标般的网格,一颗红星坐落在天台的右下方。
解出答案对刚玉而言不难。X=-3,y=4。可答案意味着什么?
网格中有一颗红星……坐标点么?许多景区地图会用这个符号来表示游客所处的位置,或许它指的就是教学楼天台所在点。
网格图呈长方形,比例和整座学校的版图几乎一致,那么,根据格子的数目,她可以用除法来估算每格代表的长度。这个网格体系没有标明原点,可以假设目标点就是从红星处出发,往左3格(x=3),再往上四格(y=4),再加上刚刚求出的每格长度……
体育馆。
薇洛莉亚不喜欢而且不擅长运动,但体育馆有一个很少锁门的舞蹈室。她会在那里空旷的地板上,用纸牌搭建高塔。
而当刚玉抵达那里时,体育馆已因学生们的离去而异常安静,只有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嗒嗒声。正如她所料,许多区域门扉紧锁,但顺着楼梯来到四楼,依然能看见舞蹈排练室的小门虚掩,透出一线温暖的灯光。
她轻轻推开门。
舞蹈室内空旷而明亮,巨大的镜墙映出整个房间的景象。然而,屋内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有一座零落纸牌堆砌而成的“废墟”。在成堆背面朝上的纸牌中,那零星几个正面向上的牌面尤为瞩目。
又一个谜题,看起来又是一个算式,结果将又会是一个坐标。
但这次刚玉却不打算去解。她能模模糊糊地猜到少女在想什么:用谜面和谜底把刚玉不断地从一个地方引到另一个地方,用路程最远的方式,把所有薇洛莉亚常去的全部跑上一遍。
这是薇洛莉亚留给她的题,她当然有义务去解。但作为解密者,刚玉同样认为自己有寻找最佳路径的必要。
想一想,如果是她,应该会怎样设置终点的位置?她是个很享受戏弄别人的人……
应该就在起点旁——绕上好大好大一圈路,最后发现终点就离起点不过走几步远,这才能满足她的恶趣味。
而离天台最近的,这位天才少女常去的逃课点是……图书角。
教学楼的这个角落,曾是堆放旧桌椅的闲置空间。直到去年市里大力推行“书香九月”读书文化建设活动,薇洛莉亚——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别有所图——提交了一份极具巧思的图书角设计方案。她用极低的预算(主要利用淘汰旧书和废旧家具改造),打造出了一个足以在评选中为学校赢得荣誉的“文化亮点”。当时不少老师都倍感欣慰,以为这位特立独行的天才终于“改邪归正”,懂得了集体荣誉感。
然而,随着活动热潮退去,这个图书角如同许多短期政策下的产物一样,迅速被大多数人遗忘,重归寂静。旧书筐积了薄灰,唯有那个改造过的旧沙发,被薇洛莉亚悄无声息地据为了私人领地。如今看来,这或许才是她当初那份“热心肠”底下,真正精心算计的目的——为自己创造一个绝佳的逃课巢穴。
刚玉折返的步伐比来时更快,心中那份因被“戏弄”而升起的好笑与笃定,冲淡了最初的担忧。她穿过开始变得空荡的走廊,夕阳的最后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图书角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漫射进来的、朦胧的夕照青光。门板上那个“书香九月优秀建设奖”的金属标识,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冷光。
她轻轻推开门。
那个白金色的脑袋果然窝在那张熟悉的、据说是她亲手改造的墨绿色绒布沙发里,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
薇洛莉亚颇为慵懒且优雅地躺靠在坐垫上,膝盖上摊开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但她并没有在看,而是偏着头,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澄净的天空。天际线上,晚霞正在燃烧最后一抹瑰丽的色彩。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头。那双常带着疏离和戏谑的紫眸,在窗外的微光下是显得那么静谧柔和,稍微的讶异底下,是期待成真的欣慰和喜悦。
这让刚玉的心跳也漏上了半拍。
“真别扭啊,刚玉老师。”天才少女的眼眸弯成漂亮的月牙。
即使没有言明,刚玉也知道她心中所想:刚玉很固执,以至于会陪她玩这个捉与藏的游戏;她又很务实,跳过了这重重的谜面,才足够早地在这里找到了她。
“这句话同样还给你。”
刚玉上前,靠近。冰蓝的眼眸直直地望向紫罗兰的眼睛,仿佛声明般,将情感与思绪顺着视线倾泻而出。
留下了那样的谜题,薇洛莉亚其实是很想、很想刚玉能够来找到她的,刚玉知道这一点。而她也让天才小姐知道,这位实习老师已经看破了真相。
这让薇洛莉亚像撤退般移开了视线。她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霞光如此,还是她自己在感到羞窘。
“如果……”紧张、不安、难为情,少女的手指攥住了自己的裙摆,“如果你没有想到这个捷径呢,刚玉老师?”
“我会继续顺着你的谜题往下找,”实习教师声音清冷,却让人备感可靠,“你不也是么?就算我现在没到,你也会一直等到晚自习结束为止。”
薇洛莉亚低下了头,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算是默认。她没有再看刚玉,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天空的最后一丝暖色正在被靛蓝吞噬,远方的街灯接连亮起,像散落的星子。
“为什么呢,刚玉老师?”
为什么偏要来找她。比起她这个只是叛逆而已的优等生,教师应该更关注那些真正的差生,或者批改作业备教案这样的本职工作才对。七夕缺席的人也不止她一个,有的甚至也是和她一样的优等生,比如弗洛拉同学——她说不定正在和她乐队的另外三人一起上演奇奇怪怪的修罗场。
“因为你很孤独。”
这句话让薇洛莉亚睁大了眼睛。
而刚玉只是顿了顿,继续讲述:
“过高的才智对拥有它的人来说,并不全然是祝福。至少,你深受它的困扰。”
“你在班级里没有交心的朋友,因为他们把你当成一个传说来仰视,包括,不,尤其是你的妹妹赫莉安。而老师,则仅仅因为你成绩优异,就这样放任你……这其实是一种抛弃。”
“你我都知道,教书育人不应该是那样的……我想,你一定也对那些教师失望透顶。”
“正因如此,你需要我、需要我的帮助。这是只有我才能做的事情。”
沉默,但这寂静却不令人尴尬。薇洛莉亚躲开了视线,但刚玉能看见她嘴角的弧度。
她鎏金般的长发从头顶一路流淌到肩头,在这无声中,美丽的少女就像个静物画作般展现在刚玉的面前。
“今晚的星星会很亮。”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雨后的空气最干净了。”
刚玉没有接话。她走到沙发旁,没有坐下,只是倚靠着沙发宽大的扶手,顺着薇洛莉亚的视线望去。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舒适的沉默,只有窗外渐起的蝉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图书角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混合着雨后渗入的、带着青草香的湿气。薇洛莉亚膝盖上的那本厚书,封面上的烫金标题在昏暗中微微反光。
刚玉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个标题上——《天文学简史》。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些坐标计算,那颗被标记的“星”,以及薇洛莉亚此刻对星空的关注……
“你原本打算去哪里?”刚玉轻声问,语气里不再有追问,只是纯粹的好奇,“体育馆?还是更远的地方?某个……更适合看星星的地方?”
比如学校后山的天文观测台,或者某个视野开阔的河边公园。那才是她最初谜题的终点。
薇洛莉亚侧过头,紫罗兰色的眼瞳在昏暗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谁知道呢?”她模仿着刚才赤天鸣老师的语气,带着一丝戏谑,“也许解完所有谜题,刚玉老师你会找到一个……邀请?”
一个一起去看星星的邀请。用最迂回、最“薇洛莉亚”的方式发出。
刚玉冰蓝色的眼眸微微闪动。她没有回答“去”或“不去”,只是静静地回望。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薇洛莉亚设计了游戏,而刚玉选择了最直接的路径来见她。她们都以自己的方式,达成了此刻的共处。
“赤老师好像胃不太舒服。”刚玉换了个话题,语气恢复了些许实习老师的职责感,“快到晚自习课间了,我该回去看看情况。”
薇洛莉亚轻轻“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刚玉站直身体,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停下脚步,手搭在门把上,没有回头。
“下次,”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如果想找人看星星,可以直接发消息。”
说完,她轻轻带上了门。
图书角内重归寂静。薇洛莉亚望着紧闭的门板,许久,慢慢地、真正地笑了起来。她将脸埋进柔软的书页间,肩膀微微颤动,仿佛听到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又像是藏起了一个只能独自品尝的、过于甜蜜的秘密。
窗外,夏夜的第一颗星,正清晰地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