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去的地方离城主府并不远。绕着围墙走了一段距离,又再拐入一条主干道,空气中的血腥味便明地浓郁了起来,而奠钟运作时的“滴、答”声也逐步变得清晰。
武装齐全的防御塔下,是一栋被重兵把守的房屋。金属构成了它的墙面框架,而白色蜡质填充中间的缝隙,并赋予了它圆润的边角。数个奠钟镶于墙面,指针在没有刻度的表面上精准且同步的跳动着,散发出拮抗潮汐侵蚀的力场。
两名工人用手推车将一个大桶推至房屋的门口。出示证明,接受搜身后,看门的卫兵才将他们放入其中。
刚玉留意到桶沿有着红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虽然也有烛人亚种有着红色的血液,但她推定这桶中装着的正是满满的人类血液——这是个值得深究的现象:人类血并不具备烛人血那样作为血肉制剂的功能,因此从正常来讲,没人有理由成桶地收集它。
守卫的重点关照,严格的门禁系统,更为稳定的建筑材料,以及用昂贵、稀少的奠钟来遏制此处的潮汐影响,并将用途不明的人类血液运入其中……这里的重要与独特性显然不言而喻。
刚玉望向乔治,猜测他会简单地警告他们此处是不可擅入的要地,随后便带队离去。可出乎她的意料,这名化兽者却领着队伍,一路走到门前,交出凭证的同时,和卫兵们寒暄了一阵,随后又让他们完成了对烛羽星弦一行人的搜身,把作为“武器”的瑞恩扣押了下来(少不了他一阵没人听懂的粗口)。
接着,那扇厚重的、同样由蜡塑而成的双门就这样在他们的面前拉开,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暖湿空气立刻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腐烂与发酵的浓烈气味。
门内是一片幽暗的景象。
辉石镶嵌在墙壁和粗大的支撑柱上,散发出惨白而模糊的荧光,勉强驱散了深邃的黑暗,却也将一切染上了一层非自然的色调。光线所及之处,是无比整齐、一垄挨着一垄的巨大培养床,如一条条沉睡的巨蟒,安静地匍匐在巨大的厅堂之中。
“培土”呈现出一种灰白与红褐混杂的怪异色泽,表面粗糙而蓬松,隐约能看到里面夹杂着未被完全粉碎的组织碎块,就像是由富养蜡屑与经过粉碎的怪物内脏混合而成。
而在这些垄床之上,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形态各异的真菌。它们大多颜色暗淡,呈灰白、暗褐或深灰色,并混杂着些许的猩红。有些伞盖肥厚,有些则簇拥成丛,在惨白的光线下,无声地吸取着养分,膨胀着、生长着。
这怪异又森严的房屋,竟仅仅只是烛人城市颇为常见的蘑菇房。
但,这又颇为合理。在没有日照穹顶的烛人城市,真菌便成了他们最为主要的作物。而在饥饿潮汐的浸染下,食物的供应就成了他们需要全力攻克的难关。屋外镶嵌的重重奠钟,想必便是在避免饥饿潮汐的侵蚀威胁到蘑菇的产量。
然而,这里的独特不止在墙上的奠钟和森严的守卫,还有那覆盖在整个厅堂上方的管网系统。
粗壮的黄铜主管道如同攀附在穹顶上的金属血管,沿着墙壁和天花板延伸。从它们身上又分出无数更细的、半透明的蜡质软管,精准地扎入每一从真菌的培土中。透过软管那透明的管壁,可以看见里面盈满了暗红的、略带粘稠的液体,以一种缓慢且令人心悸的节奏,注入到真菌的菌丝中。
刚玉的目光从软管上溯到铜管,再寻找起所有铜管共同的主干与源头,发现所有的红色液体均来自于一个巨大的、链接了齿轮泵的蓄水槽。方才进门的两名工人,则在合力提起他们运输的巨桶。
“哗啦!”
满桶的血液一口气灌入水槽中。
原来如此,刚玉将手抬至下巴处,轻叩了两下,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乔治要把他们带进这个蘑菇房里了。
“看好了,这就是我们在这鬼饥饿潮汐里活下来的方法。”
开口的同时,乔治同时也在用深绿色的眼睛慢慢打量着一行人的表情,见他们只是稍感诧异,并未表现出恐慌与厌恶,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的第一个目的,试探他们的态度。刚玉如此想到。
“奠钟力场没法保证不漏一点潮汐到蘑菇田里,日积月累,它依然会吞掉泥土的肥力,让作物枯死,”他继续说道,“温德阁下带我们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用一点点血来喂饱它,不让它祸害我们的庄稼。烛人的血在术阵里有用,在这里太过浪费,所以这里的血交给人类同胞来负责。”
“为了生存,我们学会了怎么物尽其用,”化兽者将音调压低,绿色的兽瞳绽出危险的寒光,“所以,不管你是烛人还是人类,只要想要在我们的城市搞破坏,那就得做好把你的所有东西拿来还债的准备。”
他朝着那个血槽抬了抬下巴,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第二个目的,做出更为具体的警告。
“既然如此,在外面跟我们说声绝对不许进来不久成了?”扎克轻佻地,甚至带着点挑衅气味地回答道,“把我们带进来,岂不是教我们更清楚怎么搞破坏?”
嗯,这个应该就是他的第三个目的了。
“当然是为了避免你们什么都不懂就犯蠢,”乔治嗤笑了一声,“比起自顾自地看着运进田里的血起疑心,又在偷偷摸进来后把我们当成脑子被潮汐搞坏的邪教,还不如一上来就把事情挑明了说清楚。”
“嚯,懂了!”乔尔左腕敲了下右腕,声音洪亮地答到,“想说这边虽然看着渗人,其实和外面没什么两样,都是让咱们牺牲牺牲,抽点血,好让所有人都能活下来,是吧?”
“一样,但又完全不一样,守约领的募血绝不是外面的血税。”
乔治的回答斩钉截铁,在他的眼睛里,刚玉又看到了那半大孩子式的热忱。
“是的,我们必须要让同胞流血,城市才能活下去,但我们不会因为谁的价值更高就谁剥削更多,也不会因为谁更有权有势就让他们坐享其成,更不会打着公平交易的旗号,却想办法把底层人弄得越来越穷,让他们只能靠卖血才能活下来。”
“无论你是烛人还是人类,是高贵还是低贱,是居民还是外来者,在这里,在守约领,都是一样的,”乔治挥手,再将拳头紧握,“即使是贵为领袖,身为人类的温德阁下,也要两周一次,亲自到广场被公开抽血,没有推脱,没有代劳。”
“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随行的士兵一齐立定高喊,目中皆是只有历经绝望后才能拥有的坚定火光。
“这,就是守约领的规矩。”
这誓言般的宣告在温暖潮湿的空气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宗教般的狂热与纯粹。它确实具有一种可怕的感染力,足以将残酷的必要升华为崇高的理想。
扎克收敛了些许轻佻,乔尔更是神色动容。刚玉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也的确掠过了一丝理解的波澜。她理解了支撑这座城市的并非仅仅是恐惧,更有一种团结了许多人的信念。这种信念,比任何铜墙铁壁都更难摧毁。
然而,下一个瞬间,这一丝理解仍被一个冰冷彻骨的生存问题,如落入冰川的沸腾水滴般冻结了起来:
——那,薇洛莉亚呢?
当针尖刺入皮肤,烛人贵族特有的蜜蜡色血液顺着针管流出,“云曦遥”这名“人类”,应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