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安全也最容易的方法是以缆线连接地面与窗口,在其上安装一个简易的吊篮,由法术的推动和医院居民的上拉来快速回到室内。整个过程不会超过三十秒,且她能全力抵御恶魔的攻击。
但同样,她并不打算如此。
蓝火燃烧的术阵如睡莲般绽开,倒塌的废墟瞬间软化、流淌,化作翻涌的蜡池。下一秒,无数尖锐的蜡锥破开液面,蓄势待发——但却非直指咆哮的恶魔,而是猛地钉入两侧尚且完好的墙壁。
晶莹而极富韧性的蜡丝从锥尾拖展而出,纵横交错,转眼间便在她们周围编织出一张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立体罗网,将小小的废墟孤岛包裹在内,暂时隔绝了汹涌的恶魔。
当然,这只是权宜。
薇洛莉亚眉头紧蹙,脸上浮现出法力消耗过度的苍白——莉莉安家族的伎俩——同时一只手维持着蜡丝网的存在,另一只手则按向地面。
“求求你,快一点……”
粗壮的蜡柱从脚下升起,托着她和女孩缓缓向上——却被她刻意表现地缓慢、滞涩、摇晃、令人心焦。术阵主导的多线程施法本是她的拿手好戏,但她此刻却表现得像是因一心二用,而根本无力维持。
恶魔们被阻隔在网外,发出狂躁的嘶鸣,利爪和身躯不断冲击着坚韧的蜡丝。网线深深勒入扭曲的躯体,嵌入灰白的皮肉。但撞击不动,它们便张嘴啃咬,十数只恶魔张开数十张巨口,以尖牙死死咬住绳线,让空气被叫人牙酸的嘎吱声彻底占领。
一根蜡丝崩断!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罗网开始出现缺口,一只利爪探入,险些勾到薇洛莉亚的裙摆。她“惊险”地侧身躲过,操控几根新的蜡丝补上缺口,这让她脚下的蜡柱又停滞了一瞬。攀升的高度尚且不足医院窗口的一半,而恶魔的狂潮几乎要将那脆弱的防御彻底淹没。
她看起来陷入了困境:固守,却难以持久;攀升,却速度缓慢;分心多用,左支右绌。额角的鲜血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更添了几分危急与惨烈。
这把人们的心如绞刑犯般高高吊起,让惊呼与呐喊不绝于耳。
“快啊!”
“小心左边!”
“它们要突破了!”
薇洛莉亚同样咬紧了牙关,奋力一挥手,数根蜡矛飞射向突破最快的恶魔,将它们钉于地面,又猛然爆裂。最近的一批恶魔彻底倒下,但这不过是饮鸩止渴——她脚下的蜡柱上升停滞,她本人因“透支”而重心不稳,而阻拦的蜡网更被炸毁,后来的恶魔将再无阻挡!
就在此时——
“噌!噌!噌!噌!”
密集如雨的沉重弩矢撕裂空气,致密爆裂地向群魔倾泻而下。守约领精准无情的杀戮意志,如镰刀般从怪物头顶横扫而过。肢体碎裂,血液飞溅,敌人成片地倒下。
不是一架弩炮,而是能覆盖此处的所有弹簧弩炮都在支援她!
“为了守约领!”
一名炮手高举拳头,放声呐喊。
一个孩子正在受难,他不想袖手旁观!
“““为了守约领!”””
所有的炮手一同举拳,齐声战吼。
一个烛人贵族正在为守约领人出生入死,他们不想无动于衷!
薇 洛 莉 亚 等 的 就 是 这 个。
无需再顾虑怪物的来袭,寒风中渐熄的蓝焰在她周身爆燃,如胜利的旌旗猎猎招展;艰难攀登的蜡柱被注入全新的力量,迅猛笔直地向上攀升,眨眼间便将二人托举至与医院窗口完全持平的高度。
洁白的蜡柱宛如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荣耀奖台,被魔法精准地推送至所有的观众面前。
而舞台中央的女主角,完美地饰演着希望与牺牲的女神。她将怀中吓坏了的女孩更紧、更安全地搂住,同时将那只染着自己鲜血的右拳朝天高举:
“为了守约领!”
柔美、清越的声音,清晰地回应着方才震天的呐喊:
寒风吹拂起她染血的长发,那白金中缠绕赤红的发丝肆意飞舞,仿佛具象的牺牲与希望,仿佛城市在绝望中坚守十年的奇迹。
个人的英勇与集体的力量,在此刻完美融合,共同铸就了这场胜利。
真正的赢家必须懂得分享胜利。薇洛莉亚绝不甘于只制造一场个人的壮举,那只会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他者”。她需要创造一场以她为主角,却又属于整个守约领的共同荣耀;她要将自己的行为与这座城市的命运、与这些居民的认同牢牢绑定!
宣告与融合,这正是她刚刚的呐喊。
感激、敬佩、振奋、希望、自豪……她能清楚地看见澎湃的激情如何在医院的人群里汹涌。他们看着那高举拳头、与他们喊着同样口号、为他们而战的烛人贵族,看着她身上清晰的战斗痕迹,所有的仇恨与猜疑在都这一刻被那共同的战吼和靓丽的姿态震碎了。
“为了守约领!”
不知是谁先跟着喊了出来。
“为了守约领!”
“为了守约领!”
更多的人举起拳头,加入了这呐喊之中。
烛人公主知道,他们已经不可能不把她当成守约领人了。
蜡柱稳稳停靠,无数双迫不及待的手伸了出来,以近乎崇敬的小心,先将女孩朵拉接了过去,送给她的母亲,又近乎争抢地伸向薇洛莉亚,想要搀扶他们的英雄。
人就是这么简单,不是么?
薇洛莉亚顺势让众人将她扶下蜡柱,脚踏实地,让脸上的坚毅褪去,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力竭的疲惫,又让紫罗兰的双眸明亮。她对着周围每一张激动、感激的面孔,报以疲惫却……至少看起来真诚的微笑。
然而,秩序的齿轮并不会因沸腾的民意而停止转动。
沉重的脚步声依旧响起,四名卫兵,穿着暗沉而厚重的铠甲,把人群慢慢挤开,站定在了英雄少女的面前。
他们没有开口,或许是不知何从开口,只是以一种混合着尴尬、纠结甚至是惭愧的沉默,盯视着薇洛莉亚。
欢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不安、灰暗的沉默。
“我猜你们应该是来逮捕我的。”
轻轻地,薇洛莉娅开了口,声音柔和、姿态优雅,就像一名深闺小姐,询问同伴是否有意参加自己的茶话会。
为首的士兵点了点头,僵硬、干涩,吐出话语就和呕吐出一块橡木那样艰难:
“……是的。”
人群的视线冰冷下来,不安的沉默涌现出压抑的愤怒。
“为什么?”叫朵拉的女孩擦去还留在脸上的鼻涕,“姐姐她不是坏人!虽然她是贵族,但她救了我!”
英雄扭过头,对她救下的女孩露出一个无奈而温柔的笑容,随后转向卫兵,点了点头。
“我理解,”她的声音宛如柔风,没有一点愤怒,“我最清楚我的同胞究竟做了何其可憎的事情,也清楚我同样分享着这样的污点。这不是我只凭做该做的事就能洗去的。”
“请履行你们的指责吧。”她说。
少女走上前,抬起手,做出准备受缚的姿态。如此的坦荡、如此的高尚,仿佛她对自己受到的对待没有哪怕一点愤懑与后悔,仿佛一柄钢锥,深深地扎入冰冷律法的残酷中。
“你们为什么要抓姐姐?!姐姐不是坏人!”
女孩又一次大喊,让卫兵触碰到奠钟镣铐的手一阵颤抖。但他还是拿出手铐,将奠钟力场开到最大,以一种小心而尴尬的姿态,将它戴到了薇洛莉亚手上;像是既怕因粗暴弄伤她,又怕因过于温柔而像是在非礼她。
即使如此,薇洛莉亚因奠钟力场压制而变得苍白的脸,让人群中泛起一阵阵细碎的咒骂声。
“你们为什么要抓她!?她不是坏人!她救了我!”女孩开始哭喊。
“请您……跟我们走一趟。”讲完,士兵又尴尬的停顿了一下,“那个……”
“薇洛莉亚·莉莉安,”少女的声音恰好能穿过整个病房,“薇洛莉亚·莉莉安,这是我真正的名字。”
这不是谎言,她确实曾经姓莉莉安……而她不打算暴露自己现在的皇室身份。
士兵点点头,领着她向人群外走去。有人低声咒骂,有人怒视士兵,有人用充满担忧和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她一步步走着,背脊挺得笔直,那染血的白金长发如同旗帜。
“不要抓姐姐!她救了我……”
“不要抓姐姐!她是好人!她是好人……”
“不要抓走她!她没有做坏事!”
像所有孩子一样,朵拉很容易就能哭喊得撕心裂肺,稚嫩却尖锐的声音一遍遍地扯过空气,叩击起在场每个人沉默的良心。
薇洛莉亚除外。
计划通。
这三个字像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突兀地浮现在薇洛莉娅的脑海,引得一份过分强烈的笑意冲上她的嘴角,几乎就要撕破她那正气凛然的英雄面具。
她及时地压下嘴角,于是,恰如其分地,她的表情变成了一个沉重、复杂,又不乏坚决的抿唇,反而让看见她表情的人又多了几分同情和倾佩。
“对不起……”
女孩的哭声忽然变成了啜泣。
“朵拉是坏孩子……是朵拉……是朵拉害了姐姐……”
“是朵拉害了姐姐……朵拉不应该乱跑的,是朵拉害了姐姐……”
“朵拉是坏孩子,是朵拉害了姐姐……”
薇洛莉亚心中那过分的自满、自得、与快乐,在此时戛然而止。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随即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的皮肤因恶心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多虚伪啊,薇洛莉娅。
这样利用了一个孩子的恐惧和感激,刻意让她多冒一份不必要的风险,只为给自己增添一份名为“谢意”的筹码。
是的,她确实救下了那个女孩。但她此刻的坦然与“英勇”,有多少是出于真正的善意,又有多少是精心设计的表演?
人们常说,莉莉安是狡诈的家族,莉莉安永远不会有真心的泪水。
或许,即使升为皇室成员,改姓为了波密莉安,这句格言依然是对薇洛莉娅适用的——归根结底,是一个将心当做棋子摆弄的人,不过多了个靓丽的口号而已。
她惊觉自己的丑陋,并为之露出苦笑。旁观者不知,只是用注目至以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