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薇洛莉亚再次开口,清晰的声音穿过城内的寒风,“如果有人仅因为我的贵族身份而怀疑我,憎恨我,甚至认为我该死,我也不会有怨言。”
“因为当我的同族把千千万万人当做牲口收割时,他们的理由也仅仅只是‘这些人的血适合当施法材料’。”
她稍作停顿,让话语的重量沉入听者心中;人群因讶异而收声敛息,下意识地等待这受审者的后文。
“这是烙印在我血脉中的污渍,”她抬起自己白皙的手,仿佛其上真的沾着某种肮脏,“即使我至今未曾使用制剂,并立誓往后亦然;即使我利用法律漏洞,让被债务压垮的家庭得以重获新生;即使我在这里救下了那位名叫朵拉的女孩……”
她垂下双臂,露出一抹因悲悯而近乎凄然的微笑:
“……我也不认为我可以就这样洗刷掉那个烙印——因为我成长中食用的餐食、穿着的衣物、居住的房屋、接受的教育,乃至我救助他人时所利用的权力,依然是建立在这有罪的血脉上的。”
表演家的紫眸一面盈满了悲哀与忏悔,一面以深埋眼底的冷静扫视台下的一双双面孔、一道道目光。
如她所料,对她抱有同情与惋惜的人,在此刻变得更加动容;而原本以怀疑和仇恨固执地怒视的人,此刻也展现出了鲜明的茫然的动摇。
道理便是如此:假使她以最深刻的忏悔遍历所有合理的谴责,假使她承认并接受了所有一切,将自己放到最低的位置,那反对者的指责和愤怒,还会有它本身的尖锐么?
它们一定会软化。
短暂的寂静笼罩着庭院。风似乎也小了些。
在这寂静之中,薇洛莉娅重新抬头,以一种恳切的希翼再度开口:
“可即使如此,我仍希望守约领的各位能给我一个加入的机会。不是为了生存,而是我在这里看到了一直在追寻的答案。”
“我发誓不使用血肉制剂,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我在道德上无法接受。王朝的宣传告诉我们,制剂的使用是文明延续的必须,不论是低于潮汐还是治疗伤者,它都必不可少。”
“可除此之外,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么?集体的生存有赖制剂,但施法者个人也离不开它么?法师们一直在追求蜡塑术的强大,那我们就不能去追求代价的减少么?”
“我想知道,我可不可以证明给他们看,一名终生不使用血肉制剂的人也能成就伟业?这可不可以让更多人开始反思,我们其实不需要那么多的血肉制剂?可不可以找到那么一条道路,让文明能够延续下去,又不那么贪婪?”
她的声音充满热诚,仿佛一个为在荒原中寻找道路的朝圣者。
“我在这里看到了一个更接近的答案。你们被潮汐环伺,却没有被血肉制剂的消耗拖垮;你们的城防系统缺乏法术,却用弩炮、化兽者、精妙的城防策略和高度的团结坚持到了今天,甚至达成了没有阵亡的壮举。”
这是称赞,也是自夸,所有人都记得,是谁在上次的潮汐中让伤亡得以从一变成零。
这些话里,有多少的话是真心所想和有感而发,又有多少是炉火纯青的话术?薇洛莉娅自己也不是那么分得清。她的谎言是那样问心无愧、流畅通达,以至于和真话之间毫无差异。
可谎言又怎样?人就算坦诚相待,就能确保自己的话符合真相么?即使是最诚实的人,难道不也会因为情绪、身份、立场,而无意中有所偏向么?
她的话语在说服这些人,这就够了。
“我利用法律的漏洞支援家庭,这同样并非单纯的怜悯和施舍。我曾经施舍过财物,也施舍过食物,但领受财物的人在一个月后还是一样的贫穷,领受食物的人在之后也是一样的饥饿……”
“我想弄明白,穷人们需要什么?就算把家财散尽,能帮助的人也不会超过一个城市。用法律漏洞帮一个家庭卸下重压,确实在经济上行得通,也真的能改变他们的生活。但就算我一个一个地去帮,能救的人也是有限的。”
“而我在这里看到了希望。你们用自己的力量,除掉了身上的枷锁。你们无需贵族的统治,而让守约领在潮汐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你们不是像家畜那样被动地被收割,而是像战士那样,团结地为城市的存亡献上鲜血。”
说着这些话的少女望向台下,就像凝视一个奇迹。而台下的人们也会以目光,眼中充满了情绪。
薇洛莉娅知道,这种情绪叫敬佩。在他们眼中,薇洛莉娅是一个出身于罪恶,却谦卑而深刻地对此忏悔,并一直在为追寻道路与答案的……不妨用一个夸张点的词,先驱。
那么,可以开始收尾了。
“所以,在我救下朵拉时,不只是我的感性在告诉我人命关天;也不只是我的理性在告诉我,退缩能保护我的生命,却在背离我的原则。”
“我的心在期盼,希望能这个城市中光明正大地贡献力量——这里的法师塔只启用了最基础的防御功能,这里的食物依然脆弱且单调。而我能够重启和优化那些高塔,而我毕生所学的食品蜡塑术也能让你们更好地远离饥饿。”
“我的头脑亦渴望一个答案。我想知道,在我做出了那些思考,做出了迄今为止的行动后,人们会如何审判我。我同样也想知道,背负着那深深烙在血中的罪孽的我,是否有资格去追寻和谈论那样的理想。”
少女如天鹅般抬起头颅,在那一双双已经不再是审视的目光中,是如此磊落、如此高尚。
她以手抚胸,作出最后的自白。
“请审判我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感谢温德阁下能给我一个自白的机会,也感谢守约领的人民能给我一个判决的答案。”
话语已毕。其实从温德给她一个完整的机会发言起,结果就已经注定。在少女完成了这样的发言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如果还坚持着要处死她,反而会是一种残忍和愚蠢。
当然,她不会立刻得到欢呼,人群先会是一阵沉默——思考的沉默,在这样停顿了十数秒,才有第一个人举起拳头,高升呼喊:
“无罪!”
少女望向声音的方向,看到了一个相当熟悉的面孔——乔治队长。而他的呼喊也如一记有力的直拳,瞬间打破了沉默的薄冰。
“无罪!”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声音从人群中不同的角落响起。起初有些迟疑,但很快便汇聚成一股越来越有力的声浪。
“让她留下!”
“我们需要每一个能战斗的人!”
“她能救朵拉,就能救更多人!”
呼喊声并非来自所有人——一些旧化兽者依旧双臂抱胸,沉默地站在原地,他们的眼神复杂,混杂着未消的恨意与不得不承认的权衡。但绝大多数的人类和烛人平民,显然已被说服。
魔女城主也终于在此时缓步向前,她再次举起那只苍白的手。无需言语,人群的声浪便在她无声的威仪下迅速平息。
“看来,裁决已下。”温德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听不出喜怒。“守约领的意志,便是城市的律法。”
她幽绿的眼睛望向薇洛莉娅的紫眸,而表演家也读懂了其中警告的意味,立刻递出一个退让的眼神。
是的,薇洛莉娅的生死,从程序上由守约领人决定。然而,若温德不给她发言的机会;如果在她登场前先煽动情绪、植入观点;若在她的发言途中插入打扰,或者让人在台下扔石头和垃圾……
守约领人绝不会做出和现在一样的判决。
这座城市,仍然是温德的城市。
看到薇洛莉亚的顺服,魔女的红唇满意地勾起。她再次转向台下的人群,以一种高傲的从容开口宣告:
“那么,作为新加入守约领的临时居民,前贵族薇洛莉娅·莉莉安,将在接下来也参与募血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