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很识时务,在船长蓝眸的注视下,它顺从地保持着静止,只是因紧张而发出了轻微的弹簧声——那也同样可以被归因为最普通的晃动。而扎克也,没有多余的举动,只是普通地把它拿起,背到身后。
机关人一落回伙伴的肩膀上,八只触手立即“腾”得一声,像长矛一样猛地向四周弹出,其中两只还砸在铁柜上,撞出吓人一跳的巨响。这么做完,它还像伸懒腰一样舒展起八只触手,每条关节都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然而,这自由的挥舞仅仅持续了一瞬,便立刻因守卫的惊疑的视线和刚玉平静的目光瞬间僵硬了下来。所有的触手悬停在空中,呈现出颇为滑稽的姿态,连它的金属咔哒声都做贼心虚地停了下来。
“功能正常?”
刚玉平静地开了口,将这解读成成扎克在调试几天不见的装备。
“目前还行,”红发青年眨了眨眼,用眼神帮同伴求起了情,“但我不确定做一些动作的部件是不是……”
“找个大点的空地。”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扎克的言语,船长微微点头,算是默许瑞恩随意一点——她不是什么严苛的魔鬼,更何况瑞恩真的安安分分当了两天背包,这点放纵尚在允许范围内。
“好咧!”
扎克立刻会意,装模作样地拉了一下,而瑞恩也当即配合地缩回触手。一人一机三步并作两步,嗖的一声蹿去了走廊。即使隔着一扇门,储物室里也能听见弹簧机关噪声不断,机械触手呼呼作响,仿佛那要将两天没动的份给一下补上。
守卫和老管理员都忍不住用担忧的目光多看了几眼,而刚玉则对那吓人的噪声充耳不闻,有条不紊地把上缴的一身装备一个个检查、戴上,好把戏演全套。
十来分钟的时间就这样过去,等到刚玉穿过门框,进入走廊,两名活宝也刚好消停了下来。
“闹够了么?”她声音平直地问道。
“报告船长,活动完毕!”扎克的手和瑞恩的触碗一同标准地行了个礼。
船长小姐微微点头,但随后的声响又让她将视线转向走廊另一端,在那里,一队士兵——制服更整齐,态度更拘谨的士兵,正一齐向这里走来。
从脸上深深的法令纹来看,为首的烛人年龄不小,但身姿依然相当得挺拔。此外,他还有着粉色的皮肤——刚玉记得,由于优秀的血液质量,这一肤色的烛人亚种常被烛人贵族选为近卫和贴身仆人。
这勾起了船长小姐的一丝好奇,让她更专注地等待对方先一步开口。
“两位,温德阁下想和‘刺针号’的全体成员谈谈,”粉皮肤的士兵操着相当标准的人类语,而谈吐也显得训练有素,“主要关于各位和‘刺针号’往后该如何安置。此外,她同样很好奇外界是否有值得注意的变化。”
“两位的其余同伴已经在指定位置等候,还请随我来。”
说完,他便微微侧身,伸手指向地牢出口的方向。他的用词温和,却没有留出拒绝的余地。
不过,刚玉也也没理由拒绝:以客人的身份与温德的正式会面,是烛羽星弦号——或者说刺针号——在守约领早晚要进行的事项。
也因此,她的回答相当简练:
“带路吧。”
卫兵微微点头,随即转身,在前引路。其余的卫兵自动排成两列,护到两人一机身侧,相比他们入城时的“押送”,这显然释放了更多的善意。
穿过走廊,走上楼梯,他们很快离开监狱,来到了地表的寒风中。让刚玉颇感意外的是,一路走来,扎克却没有蹦出什么俏皮话。而从他紧绷的面部肌肉来看,他似乎对接下来的会面相当不安。
可考虑到温德那幽绿的眼眸和冷冽的声音,再加上扎克同样在监狱里接受过那名魔女的问询,这一切又显得合情合理。
“你似乎对城主府相当熟悉,”她决定开口向粉皮肤的士兵搭话,“我的意思是,远比这里的其它士兵更熟悉。”
对方闻言,扬了扬眉毛,松弛的皮肤在额头挤出好几道皱纹。
“是的,在守约领沦陷前,我就为这座城市的中心服务,”他说着,语气中带着克制但仍然明显的自豪,“从那时起,我就和还只是医师的温德阁下共事,而现在我则为城市的利益,继续按温德阁下的意志行事。”
“这么说,”像是回到海里的鱼,扎克立即活了过来,“十多年前你就在给那帮贵族打工,而温德上位后又一下扭头当她马仔了咯?”
“您当然有这么理解的自由,”粉肤的士兵并未被激怒,只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嗤笑,“我为城市的利益服务,谁的道路更正确,我就跟随谁。”
这让红发青年一时哑口无言,他咋了咂舌,选择放弃反驳,继续安静地跟在后方。而监狱出口到城主塔的距离同样不远,只是几句话、几步路的路程,城市行政中心的大门便在他们的面前打开。
一如弥漫全守约领的实用主义,城主塔内的布置毫无华丽,且相当整洁。塔内没有烛人贵族钟爱的繁复浮雕,只有蜡与金属交织出的几何图案。从高速穿行的工作人员和显然有定时清理的墙面和地面,塔内的一切都洋溢着强烈的秩序感。
然而,这份在别处或许会让刚玉感到赞赏的效率,在此地却让她心中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
这感觉……很不严谨。缺乏实证。一路航行至今,她习惯于依赖观测和数据,而非模糊的直觉。但此刻,行走在这条被几何线条统治的走廊里,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这里的秩序,与烛羽星弦号的秩序不同,它似乎……
女孩眯起深蓝的眼睛,却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表述。
如果要沦落到用模糊的比喻来描述的话……
嗯,比起精准咬合的齿轮,更像是上下能恰好合拢的一片片捕蝇草。
就像奥利维娜·温德本人那般的捕蝇草。
那些被铲去的旧日浮雕,那些被刻意替换上的、冰冷而精确的几何图案,不像是在追求高效,更像彻底地抹除他人的指纹,并以独属于“奥莉维娜·温德”的烙痕取而代之。
这个联想让她下意识地相当薇洛莉亚那白金色的背影,还有她在言语和举止中那如舞台主角般能攥取所有人目光的气魄。几乎是立刻,另一个念头随之而来:温德和薇洛莉娅,从某种意义上,比她与薇洛莉娅更为相似。
她与薇洛莉娅之间,是智识上的共鸣,是策略上的默契,如同两块形状迥异却能严丝合缝拼接的宝石。而温德与薇洛莉娅……她们共享着某种更本质的东西,一种对舞台的渴望,一种认为自身意志理当被强加于现实的傲慢,一种以愿望将世界涂抹殆尽的本能。
薇洛莉娅会用谎言与表演,编织出一副美丽的图景;而温德,则会用秩序和一个被实现的承诺来铸造出庄严的神像。
那么她自己呢?
或许……和这名城主魔女,有着决定性的不同。至少刚玉不会以异端之名,为自己船上魔女的衣袍。
“……情绪化。”
刚玉在心底无声地斥责自己。
这些猜测漏洞百出,充满了主观臆断。将建筑风格与统治者的内心欲望直接挂钩,是诗人和阴谋论者爱做的事,而非一个理性的决策者。这太不像她了。
是因为薇洛莉娅此刻完全暴露在温德的视野与权柄之下吗?是发现有比和自己因相似而亲密的盟友更像的人,而感到嫉妒么?还是说,对于温德在守约领中的巨大权力,不那么惯于政治斗争的她感到了陌生和担忧?
不,刚玉,这无关紧要,专注于你的任务。
她命令自己思绪收回,如将一份潦草的手稿整齐地折叠。前方引路的士兵停在了一扇门前,刚玉的脚步也随之停下,她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无懈可击的平静。
抓住机会,减少犯错,刚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