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乔尔怒目圆睁,艾兰妮脸色苍白,扎克也攥紧了拳头,但却无一人出声,只有燃烧的烛火劈啪作响。
一个几乎不可能被接受的要求。谈话只是刚刚开始,魔女便将压力提升到了极致,屋内的空气仿佛子弹中压紧的山铜弹簧,只需轻轻释放,便爆发出足以致命的动能。
但也正是因此,刚玉分外确信,这并不是温德的真实意图。
若是这样——
“你在侮辱我,温德。”
烛羽星弦号的船长站起身,冰蓝的眼眸直视魔女的绿瞳。她的语调平稳,没有半分激动的颤抖,可每一字、每一顿,却都那样寒意彻骨、重若千钧。
她看得出来,温德并没有拆解烛羽星弦的打算,因为那从事实上没有必要。那只是一种试探,一种施压,配合她在会议开始前的那些布置,最大限度地施加心理压力,降低刚玉一方的预期。
“你可能没有这样的意图,又或者认为这有可以的接受的理由,但对一名船长而言,这依旧是侮辱。”
避开温德的瞩目确实是刚玉的目的,可也正是因此,她不能默不作声。
这种境况下,一名船长绝无退让的可能,若刚玉选择沉默,反而更加引人怀疑。同时,面对对方的刻意施压,也需要以足够的坚决作出回应,如此才能挫伤对方进犯的意图,提振我方坚持的信心。
“收回你的话,温德。”
话毕,刚玉的手指如一柄利剑,直至魔女帽檐下的面孔。
“刚玉,温德阁下……”
几乎是下一刻,薇洛莉娅的劝阻声在一旁响起,如她所料。而刚玉也斩钉截铁地出言打断,如同计划那般:
“我知道你有更多的考虑,薇洛莉娅。在各种事务,诸如谈判上,我也愿意接受你的建议和策略,或者直接交给你来处理。”
“但这是底线。”
是的,刚玉需要某种形式的低调,以此避免温德的警惕。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她应该在整场会议中一语不发。
譬如,她完全可以趁机扮演一个坚定却缺乏灵活的人,一名高效却并不那样有全局视野的执行者。
“法理上,你才是‘刺针’号现今的租用者,这没有错。但我依然是她的船长,”女孩神情冷峻,以她一贯的坚决本色出演着共谋中的角色,“我会尽我所能采取的一切手段阻止她毁了它——或者至少为它作出报复。”
她的双眸直直望向金发的少女,在那深沉的蓝色里,坚硬、精准、寒冷、锋锐,展露无遗。但在这强硬坚决的态度下,薇洛莉娅依然能捕捉到那一丝默契的闪光。
一秒,两秒,接着是一声带着笑意的轻叹。烛人公主抬起双眸,目光先是掠过余怒未消的刚玉,才落回温德那张冷艳的脸上。
“您看,温德阁下,对于您的要求,我的同伴显然极其抵触。”
她的双手缓缓交叠于身前,嗓音轻柔得仿佛将一枚筹码置于天平——被刚玉的“固执”自然锻出的筹码,因温德的威逼而迅速倾斜的天平。
“而且,我也觉得,这样的提议多少也有些强人所难,同时也……并无必要。”
“只是避免这艘船被用于叛逃的话,真的一定要将它拆解么?我不敢说自己精通机械学,但以它在城市穹顶迫降时的损毁程度来看,如果要驾驶它离开离守约领,应该至少需要一定程度的维修,不是么?”
“需要维修?嗯,如果只是这点,你说得确实没错。”魔女没有反驳,她从容地捻着漆黑的发丝,平稳地回以肯定。
随后,她的红唇危险地扬起:
“但也正如你所说的,它是需要维修,而非需要重组、需要新建,对么?”
紧接着,是仿佛猎人锁定猎物那样,微微眯起的幽绿双眼。
“一艘修了就能好的船……对于绝望的人而言,真的不是一个可以实现的救命稻草,而是一团不堪一用的废铁么?”
“刚玉船长,”她转向娇小的女孩,像在打量一枝寒光闪闪的迅捷剑,”你们的‘刺针号’在迫降时,整整撞穿了三层铁穹,但又依然保持着主体的完整,确确实实像一柄真正的刺针。”
“我不知道守约领与世隔绝的这十年里技术有了什么进步,但在那样的撞击里,它也依然只有外壳的受损和次要骨架的扭曲,而龙骨和动力链更是损伤轻微,想必一定性能顶尖吧?”
魔女的身体微微前倾,轻佻的语气仿佛真的在拿一个孩子取乐。
“或者你依然想坚称那只是毫无用处的残骸?如果真要是那样,刚玉船长,为何要阻止爱船在死后继续发光发热呢?”
“‘刺针’是一艘顶尖的船,过去和现在都是,我不讲没人信的谎话。”毫不掩饰的挑衅之下,刚玉的面容冰冷如旧,“但如果外壳受损,倒灌而入的潮汐会要掉掉全船人的命。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和船的好坏没关系。”
冷静、克制,甚至让人怀疑不可变通。这是刚玉的本色,她无需刻意饰演。只要在应当变通的时刻默而不发,在有机智的应对时按下不动,即使没有薇洛莉娅的舌绽莲花,她也能以恰当的沉默,扮演一个不被温德警惕的人。
“但它的维修也并不是那么困难,”温德攻势不停,继续追问,“大多熔流艇有成熟的临时维修系统,即使局部受损,也能在船内抢救。”
“更何况世上还有蜡塑术这样便利的物质改造技术,只要将船只拼凑到能够启航的程度,脱离了守约领的控制,想要再于蜡海中继续稳固和修补……这并非不可能,不是么?”
“可行,但前提是城外没有潮汐包裹,”女孩不带感情地继续着技术上的细节,“蜡塑术无法操纵金属,它的临时维修能把金属片焊在缝隙处,却也同样会被潮汐熔化——所谓的勉强可以启航,意味着在潮汐中轻易解体。这在理论上可行,却在实践中风险高得不可接受。”
温德微微向后靠去,帽檐下的阴影让她的表情更显深邃。
“刚玉船长,在你刚刚说的话中,同样默认了一个前提——所有人都有和你有相同的风险评估标准,”她伸出雪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座椅的扶手,“可是,那些在绝境中想要抓住这艘船的人”
她停顿,让话语的重量沉入空气。
“一个崇拜弱肉强食,心中满怀怨忿,不惧怕王朝追捕和身体自毁的旧化兽者,会在乎‘潮汐中解体的风险’吗?他们可不像守约领人那样是生存所迫,而是真的在为力量和仇恨舍弃人形。不,他会想:哪怕只有三成机会,也比在这里等死强。”
“一个在鞭子和监视下修补房屋,尊严被碾碎成尘的烛人贵族,会在乎‘临时维修不可靠’吗?不,他会想:只要能飞出这座铁笼,就算下一刻船体崩解,至少我死在了追求自由的路上。”
她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叩。
“这不是技术问题,是人性问题。一艘‘修了就能跑’的船,无论它在专家眼中多么危险,在绝望者眼中——它就是那引蛾扑火的光。他们会尝试偷零件、挟持技术人员、甚至在你刚才提到的‘外壳缝隙’还没焊牢时,就强行点火启航。”
“到了那时,”温德的绿眸彻底冷了下来,“死的就不只是夺船的人了。”
“这样的责任……你打算怎么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