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主接连不断的质询下,船长第一次低下了头,仿佛被这无从反驳的困境压弯了脖颈。
烛火劈啪作响,刚玉眉头紧锁、仿佛艰难挣扎。
但在这样的表象之下,她的思维却如同冰面下的暗流,一秒、又一秒地默数着时间的流逝,让静默恰恰能持续足够的长度——不会太短,令她显得精明;亦不会过长,让她像是在刻意拖延。
而她给出的答案,同样也远远称不上完美:
“……我可以让步,”她说,“你们可以将动力源的奠钟和融化蜡质的焰晶从刺针号拆下,分别保管。没了这两种难以人造的组件,它将不再具备启航的可能。”
刚亦没有压制眼中的凝重,像是经过了挣扎、权衡,开出了自己的底价,却依然对能否说服对方仅有微渺信心。
她抬起头,却发现魔女的眼睛笑意盈盈,像看见了一只反应灵敏,却不懂藏匿巢穴的猎物。
“很有诚意的提案,刚玉船长,”她笑到,不只是扬起嘴角,而是咧开嘴唇,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可是,这种程度的让步,真的有改变事情的本质么?”
“自然,你没有错,奠钟和焰晶对熔流艇必不可少。前者只能在钟构区开采,而后者是烛人王室的专利,守约领不存在能制造它们的人。”
温德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摩挲着座椅的扶手。那跃跃欲试的动作,仿佛捕蝇草在漫长的等待后,正因被引入口的飞虫而微微轻颤。
“可是,按你的计划,它们只是被“拆下”而不是被“销毁”,是么?这些关键的零件,只是从船上,转移到了另外的某个——或者某几个角落。它们依然存在于这座城市,存在于我的管辖范围内,不是么?”
魔女的语气是那么的轻快,对自己心中的愉悦,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掩饰。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它们依然在这里,就依然存在着被窃取、被抢夺、被重新装回船上的‘可能’,只不过难度有所增加。”
“若是这样……你这份充满‘诚意’的提案,和要求我‘增派三倍守卫,看好你们的融流艇,别让人把它开走’,又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呢?”
魔女的手指再度落于扶手,发出一声极轻的声响,就如捕蝇草的咬合——微弱无声,却让它的猎物无从挣脱。
从她看来,刚玉犯下的正是谈判中的大忌:过于轻易地做出让步,过于提早地暴露自己的底价。船长有着鲜明的底线——但这恰恰也催生了“只要保住底线,其它也能做出牺牲”的思维惯性——而这也连带着折损了刚玉抛出筹码的重量。
刺针号的船长,或许精通于武器和甲板,或许是个优秀的船长和强大的战士。但在城市之中,并不是一个足够值得警惕的敌人——温德如此初步判断。
就在温德要抓住机会,扩大战果时,薇洛莉娅的嗓音适时响起:
“可是,温德阁下,引起质的变化的,难道不正是量的差异么?”
公主微微侧头,牵动白金的发丝,也让温德的绿眸倏然转向,如同幽夜中的猎手锁定了另一簇跃动的光火。
“这真的不是诡辩么,莉莉安小姐?”几乎是立即,魔女话语响起,针锋相对,“量变确实能引起质变,但那并不意味着,随便哪些调控策略,都能引起结构的变化。”
刚玉能清晰感觉到,温德的注意力正从自己身边丝毫不剩地抽走,尽数倾注于薇洛莉娅身上,就如收起对棋子的玩味,转而直面起与自己真正对弈的棋手。
“对守约领而言,刺针号的风险,只有存在与不存在的分别。”
欣赏、期待、审视,以及……某种近乎饥饿的坚定和觉悟,她望向薇洛莉娅的眼睛充满了这些。由此应运而生的,则是如守约领的寒风般冷冽且铺天盖地的话语:
“与难易无关,只要它能修好,只要它有开出守约领的可能。绝望的敌对势力便会为这最后的稻草蠢蠢欲动。城市本就绷紧如弦的防御系统,便早晚要承受这份额外的冲击。”
她从座位上缓缓起身,宽大的黑袍如一块移动的夜幕。她没有走近,只是踱步到墙边那座陈列着怪物标本的柜子旁,伸出苍白的手指,拿起其中唯一一件称得上是“装饰品”的物件:
一个水晶球,其中是守约领的微缩雕塑。从建筑到街道,从行人到防御工事,它尽可能精细地还原着每一个细节。
守约领的城主抚摸着它,守望与珍重、贪婪和占有,在她的动作中是那样鲜明,仿佛恶龙用利爪抚摸纯金的宝藏,仿佛骑士用双手抚摸公主的脸颊。
“守约领需要的,不是活过今天,也不是活过明天或者后天。我们要的,是在这吃人的潮汐与铁穹下存续下去,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存续下去,为此——”
如果把话语比作挥舞刀剑,那温德便是将镰刀高高举起,没有特例、没有宽限、没有讨论余地地挥舞着,将一切超出界限的事物,残酷而利落地拦腰斩断。
“没有‘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风险,只有‘尚未引爆的隐患’。也没有‘大到无法支付’的代价,只有‘价值是否匹配’的权衡。 一切可能导致城市倾覆的可能,无论它看起来多么微弱,我都必须去根除,尽我所能尽到的一切手段去根除。”
随后,名为死亡的寒芒,来到烛人公主的鼻尖前。
“你之所以还坐在这里,薇洛莉娅·莉莉安,”她的声音低缓下来,却更加危险,“是因为你展现出了足够的可控;是因为截至目前,对城市亡于潮汐和饥荒的阻力,要大于对城市亡于政治倾覆的助力,仅此而已。”
“在你们的船上,我看不到这种属性。也因此,我想象不出将它留下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