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看来校庆要取消了。”
凌晨五点五十分，岳筱朝公交车站的檐下伸出手，感觉到凉意顺着指尖流进闷热的校服袖筒里。
“校庆……搬着板凳坐在操场上浪费时间罢了……不办正好。”
她背后坐在长椅上的男孩取下蓝牙耳机放回口袋，然后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把折叠伞递过来，“喏，姐。”
“你们艺术生当然无所谓啊……我们这些在教室里坐牢的，都盼这次放风盼了好久……这下只有班主任会开心咯。”
岳筱从岳茗手中接过伞的时候，雨势转眼间变大，风雨把天色从灰色的清晨吹回漆黑夜幕些许，也把她的鬓角吹开，露出额角上昨晚冒出来的小痘。
绿色公交车闪着晃眼的灯光，伴随着笛声和雨刷的沙哑声音停在面前。
上车，刷公交卡，找一个没人的靠窗位置坐上……虽然高一刚开学不到三个月，但在成绩驰名省内的荔州一中的高压制度倾轧下，岳筱已经适应了这机械般的日常，以及窗外夏天只是微曙，如今的冬天则尚未出夜的清冷天空。
作为美术生的弟弟岳茗总是坐在她的后座，戴着耳机听日系音乐。岳筱则既没有这个心情，更没有这个条件——普通班里是绝不允许带手机的。
这时，随着窗外响起一阵哒哒踩破积水的声音。女孩垂眼扫下，看见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穿着一身一丝不苟的黑西装，却以一只手拿书挡在头顶的狼狈姿态从车下跑过，在前门上了车。
“啊，是荔州一中的学生……不错。”
男人跑上车，摸出手机买票之后，嘟囔了一句，径直坐到了岳筱身边，
“这么早就上学？尖子班的？”
男人抚了抚手上半湿的书，自然地和她搭起讪来。
“我们学校每个班早读的时间都差不多。”
岳筱懒得做什么表情，回头象征性看了对方一眼，男人最多也就三十岁，眉眼的深黑色炯炯有神，似乎化了很淡的妆……结合身上即使淋了雨依然好闻的香水味，这种男人出现在荔州这座四线城市里的凌晨公交上，虽说引起了岳筱的几分好奇，但疏离的天性还是不支持她的语气里带什么更加友好的波动。
“长身体的时候，这种作息真是坏透了。”男人一挑眉毛，说，“不过同学你的皮肤居然挺好，除了有几颗青春痘之外。”
“……可能因为我不怎么爱学习吧。”
岳筱则反而皱了皱眉，低声回答。
“别纠缠我姐。”
更低却十分坚定的声音自两人后座传来，岳茗的警告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岳筱扭过头，继续看向窗外飞驰而过的雨幕，和天空一样铅灰色的马路两旁，店铺和摊贩们正一个个缓缓地拉开卷闸门，或是支起小摊，迎接这或许生意不会好的一天。
“这是你弟弟？看不出来这么有气概啊。”
男人的声线很微妙，竟然把这句本应有几分讽刺意味的话说得十分诚恳，“同学，其实我想问你的只有一件事……不爱学习的你，如果换一种校园生活，你会……更爱学习吗？”
“换一种校园生活？我不明白。”
岳筱再次回过头，这次她注意到对方手中的其实不是书，而是一种自己很熟悉的小册子——荔州一中的宣传册，上面历数了这所学校全省顶尖的硬件和师资，以及出过的各路高考状元……当然，上面不会提到这里的学生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开始早读，晚上十一点才能陆续回家——能回家的走读生是需要特别申请的，大部分学生放学后只能回到隔绝网络信号的宿舍里，再写一到两小时作业后才能忙不迭地睡去。
“看过日漫吗？像那样的校园生活，不再是现在虐待般的作息，也不再有不必要的约束，可以享受丰富的课余时间和社团活动……甚至可以恋爱。”
男人微笑着合上宣传册，对着女孩逐渐迷惑的视线，开始说起岳筱几乎能由此断定他是看动画片看到发疯了的话。
“真那样是不行的……我们这里很穷，学生见识也很少，家境更负担不起那样的生活。”
岳筱冷冷地说。
“如果荔州一中的学生都能做出这样成熟的回答，那就证明你们的见识并不短浅。”
男人说。
“嗯……或许吧。”
那只是因为我是思维层次高于常人的那类人吧。岳筱下意识地这么不无傲慢得想着，再看向窗外时，熟悉的学校大门顶端已经出现在了车窗的视野里，下面的路面上则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送孩子上学的汽车，喇叭声间杂着步入校门的学生们的交谈声响成一片。
“看来我们都到站了。”
坐在外侧的男人先站起身，准备重新把那倒霉的宣传册顶在头上小跑出去。
“你也要去学校？那要不要伞？”
鬼使神差地，岳筱走下公交车的时候，把伞朝他递了出去。
“我可以和我弟用一把。”
岳筱指了指自己身后，个子高高的男孩正在撑开雨伞，慵散的半长头发遮住了他低垂的视线。
“人美心善啊同学。那么请问你是哪个班的？课间或者放学后我可以把伞还给你。”
“高一六班……我叫岳筱。竹字头的筱。”
事已至此，岳筱也就随口补充。
“好的……我的名字是言洺，我们过一会儿再见。”
男人打起岳筱朴素的黑伞，修长的黑影走进了雨中，过了很久都还能从人群中看到他。
“走吧，姐。”
另一把黑伞撑开在岳筱头顶。弟弟对她心血来潮的善举没有过多评价，只是低垂着眼眸看着鞋尖的方向，岳筱的个子在女生中即使不算矮，但头顶也只能堪堪够到他套在宽大校服里的的肩头。于是女孩顺势抬起一只小手，捏住他的袖子一角，两个人也一点点没入到上课铃催动着的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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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现在还没停，通知来之前先做自己的事吧。”
讲台上堆着高高的试卷，头发斑白，身体发福的班主任坐在里面戴上了老花镜。
于是前排有的人开始高声背着英语作文，有人开始互相探讨数学题，而坐在后排的更多人则有的选择趴在桌子上睡一会，有的趁着人声喧哗开始和同桌聊天，打赌校庆会不会取消。
本来现在也应该是校庆活动的时间，所以班主任没有像往常一样严抓纪律，而是埋头批改昨天交上来的大把试卷。
因此迟到了几分钟的岳筱并没有引起班主任的注意，这对她而言实在是很好的消息。她贴着墙走到自己位于教室中排的座位上，她的同桌这时正一丝不苟地端坐着背英语单词……对于睡眠长期不足的学生来说坐得笔直可以减少困意，要么就干脆站起来，身为班长的同桌选择了前一种更加模范的做法。
而岳筱却并不是个对于刻苦学习追逐高分十分热衷的女孩，随心所欲似乎是她难以矫正的天性，就像她习惯的坐姿一样，一只手托着太阳穴拄在简单堆叠着课本的书桌中间，心思不由自主地游回到在公交车上遇到的那个男人身上。
他会是什么人呢……西装革履的，难不成是教育局的领导吗……
绝对不是吧，穿着行政夹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形象简直是那个人的反义词。
他的年纪别说高中生，就算是研究生大抵也还大了些，这么想来最有可能的……是新来的老师吗。为了给学生一个好印象，那样打扮一下似乎也无可厚非。
“现在播送通知：荔州一中二十周年校庆照常举行，请所有同学，带好雨伞，到操场上集合……”
“什么？”
岳筱眯起来的眼睛忽然睁大，茶色的瞳孔颤抖了一下。
“现在重复一遍：校庆照常举行，请所有同学，带上雨伞或者其他雨具，到操场上按各班平时位置集合，不用搬凳子。”
这个声音……是那个姓言的男人的！
“天呐，他来这里是当教务主任的吗……”岳筱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响彻全校的广播传来的不是那个被学生们暗自嘲讽发型的地中海教务主任的声音，而是一个像美声歌手一样绵柔清澈的男声，引起的议论声在整个校园里同时响起，混合了雨声之后化为倾盆的喧哗，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岳筱。
班主任从讲台后抬起头，有些混浊的视线死死盯紧教室左上一角的广播音箱，好像是在怀疑它坏掉了一样。
“这是学校新请的播音员吗？声音好好听！”
“哪有学校专门请播音员的啊……这肯定是广播站的学生吧？回头我一定要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
“先别动！我出去看看！”
班主任习惯性地拍了拍讲台，把喧哗声的分贝压下去几度，然后快步走出教室，和也在这时冲出来的邻班班主任对在一起商量了两句……在这期间已经有班级开始从教学楼涌向操场，五颜六色的伞花一朵一朵在操场上扎堆开放。
“岳筱？岳筱？”
“啊啊……，叶慕，怎么了？”
发呆的岳筱被同桌摇晃两下，这才缓过神来，看向同桌的短发女孩。
“没什么……我看你愣着不动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啦，”岳筱下意识连连否认，“真的不知道。”
“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消息呀。嘿嘿。”同桌莞尔。
这并不是一句没根据的揶揄，岳筱平素在班里具有一个很特殊的地位，处于成绩好的那一批“好学生”与成绩差，爱玩又八卦的“坏孩子”们两个圈子的交点上，算是一种“黑白通吃”……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次的事她居然还真的知道点缘由，但是现在也没必要和同桌叶慕多说什么。
这时，班主任从门口回来，朝叶慕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 ，站起身来，高声对着整个班里的方向，
“现在下楼去，注意秩序——”
接下来是一阵小小的欢呼，最后一排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岳筱咽了一下口水，和同桌一起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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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为校庆文艺汇演准备的舞台矗立在早上八点的大雨中，整个学校的学生各自撑着伞排列在操场上，伞面几乎把整个操场覆盖得满满当当。即使是这样，过于密集的人群之间也难免淋到从别人伞上滚落的水珠，但湿漉漉的学生们却个个兴奋异常，好奇着是什么样的事由让校方决定在这种天气里举行集会。
就是在如此的瞩目下，岳筱眼睁睁看着那个在公交车上和自己攀谈的高个子男人，打着自己的伞走上了舞台。他的西装和头发看得出都湿了半截，但是难掩整个人的英俊，当然，雨水也压不住他那经由扩音器响起的优美嗓音：
“荔州一中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也许不这么好，我看到，你们大部分人都已经淋成落汤鸡了。”
原本人群准备在“早上好”后接上的鼓掌声登时被哄堂笑声代替了。
“如你们所见，我也一样……不过我相信，半小时后，你们会成为这座城市里感觉最好的一批人，并且将长期保持这种感觉——我是言洺，你们的新校长！”
“哇——？”
震惊的呼声响彻全场。
“我在今天之前，已经详尽了解过荔州和荔州一中，知道你们这座全城的名片，对于学生们来说不啻于监狱。在身心同时拔高的年纪，你们却被套上紧紧的枷锁，身体被睡眠不足和久居室内璀璨，心灵则在无穷无尽的所谓‘教学’中沉寂……我看到的是，遑论个人发展，这座学校里从老师到学生，你们的人权在荒谬的制度下几乎都难以保障。”
“你们被单一而冷酷的评价体系压迫，老师靠升学率维持收入，学生则在过火的分数竞争中攫取着和正常发展相比，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远远无法匹配付出的认可与满足，你们羡慕着大城市优渥的条件，每个人都幻想过过上动画片和电视剧里的都市生活……然而那不是属于你们的命运，你们只有埋头在书海中，吃上远远超出限度的苦才能争取一线机会——你们竟然每天被灌输着如此不合理，不公正的思想！”
“……”
“喂，叶慕，别呀……”
岳筱这时发现自己肩旁的同伴开始抽动小小的鼻子，在台上人的慷慨陈词中落下泪来……这不是个别现象，从操场上空混合起来的人声那转低的音调都能想见得到。
“你在说什么，这是胡闹！”
岳筱听见更熟悉的声音插入进来，竟然是自己的班主任，同学们口中的“老刘头”，按耐不住走近舞台，朝上呼喊，“小子你给我下来……王校长在哪？”
岳筱的班主任在全校的老师中都是德高望重的那一批……随着他的发难，更多的老师簇拥在舞台脚下，有年轻一点的老师更是冲了上去，试图从言洺的手中抢夺话筒。
“王校长昨晚就离开荔州了……让我看看，刘文正老师，”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甩开纠缠着他的年轻教师，低头看向刘老师脖子上挂着的工牌，“你现在和他一样……被解除人民教师的岗位了！”
“什……什么？”
岳筱连忙四下张望，巨大的骚动瞬间在高一六班的方阵里蔓延。
“你说解除就解——”
“老刘，听他的……都让开都起开！”
“怎么，穆主任？！”
留着驰名全校的地中海头，个子和年岁都不小的教务主任从舞台后面转出来，站到台上的男人和台下的老师们中间分开两者，口中说出的却是对后者绝对不利的话。
“穆子奇主任，感谢您为我维持秩序……我不打算收回刚刚的话，从我对他履历的了解来看，刘文正老师留任确实对于今后的荔州一中起不到更大的帮助……刘老师，不，刘先生，请您退回下面，集会结束后再去走合法的解雇流程。”
“解雇……我？”
班主任失魂落魄地往后走了几步，手中的伞掉落在地，排在方阵最前端的两个女生急忙上前去，一个扶住站不稳的老教师，一个则把伞举在他头顶……这两个矮个子女生是高一六班里成绩不算好的，平日也不怎么受到关注，但是她们的动作显现出和刘老师之间诚挚的师生情谊，即使这并不能改变在刚刚几分钟内发生的事实。
“作为荔州一中的现任校长，我宣布，从今天起按照国际标准对这所高等中学进行改革。‘荔州一中改革委员会’从此刻成立并接管一切教务……暂时由我带来的顾问老师们担任校方成员。在一周之内，由学生会组织，以提名选举的方式选出足额的学生代表加入其中。准备好吧在场的各位同学，你们必须迎接扑面而来的新生活！”
“还有一件事……高一六班的岳筱同学，感谢你借给我的伞，本次集会结束之后，请来后台领会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