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汐从没想过,在自己的父母家里生活却如同一次裹着蜜糖的缓慢窒息。
她将自己缩在“林汐”的躯壳里,小心翼翼地汲取着那份属于“别人”的温暖,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舔舐着清晨草叶上虚假的露珠。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父亲沉默却深沉的注视,甚至餐桌上偶尔飘来的、属于“白小汐”的欢声笑语。
这一切都像温暖的潮水,短暂地包裹着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带来一种近乎麻醉的慰藉。
她开始学会扮演一个更自然的“林汐”。会笨拙地帮母亲择菜,手指被豆角的尖刺扎破也忍着不说;会在父亲修理小物件时,默默递上需要的螺丝刀;会在“白小汐”分享学校趣事时,适时地露出一个符合观众身份的、浅淡的微笑。
她贪婪地收集着父母每一个关切的瞬间,将它们深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像收藏着偷来的珍宝。这份“爱屋及乌”的温情,虽然带着无法言说的苦涩,却也实实在在地填补着她灵魂深处巨大的空洞,让她这颗在黑暗中漂泊太久的心,得到了一丝虚假却珍贵的满足感。背上的伤口在母亲每日精心的换药下,也渐渐收口,只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狰狞的疤痕,如同她内心的写照。
她甚至会时不时的畅想,就这么沉溺下去永远不要再往前。
有些窝囊,却让她心动。
倘若啊,生活就是这么平淡该多好。
直到玄关传来开门声和塑料袋摩擦的窸窣打破了这份平静。母亲提着满满的菜篮回来,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混合着兴奋和神秘的表情,与平日温和截然不同。
“回来啦?今天买了什么好吃的?”父亲从报纸上抬起头,随口问道。
“买了条新鲜的鲈鱼,晚上清蒸。”母亲一边换鞋,一边从菜篮最底下抽出一张折叠整齐、印刷精美的彩色宣传页,献宝似的扬了扬,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哎,老白,小林汐,你们快看看这个!这可是大事!”
白小汐正坐在沙发上,假装翻看一本旧杂志。她闻声抬头,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张彩页。起初并未在意,以为是超市促销或者社区活动的广告。然而,当母亲迫不及待地将彩页展开,指着上面醒目的标题,用一种近乎宣讲的语气念出来时,白小汐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救世会’宣言:终结黑暗时代,夺回人类未来!”
彩页的底色是深沉压抑的灰黑,上面印着象征压迫与混乱的抽象图案——扭曲的魔法阵、破碎的魔杖、狰狞的暗影兽轮廓。最刺眼的,是标题下方那几行加粗的、充满煽动性的文字:
你是否厌倦了生活在魔法少女与魔女的阴影之下?
你是否受够了因两大组织的明争暗斗而水深火热的生活?
魔法少女协会?魔女协会?她们才是世界混乱的根源!
人民不需要虚伪的英雄和邪恶的魔头!人民需要属于自己的力量!
加入‘救世会’——由普通人建立,为普通人而战!
我们的目标:揭开两大组织的阴谋,将魔法少女协会与魔女协会彻底从人类历史中抹除!
还世界一个属于人类的、纯净的未来!
母亲的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手指激动地点着“魔女协会”那几个字:“看!看这里!我就说嘛!以前那些怪物啊灾难啊,肯定不是凭空来的!原来背后真有这么个邪恶的组织叫‘魔女协会’!跟魔法少女协会斗得你死我活,倒霉的都是我们普通人!这个‘救世会’说得太对了!这才是我们该支持的组织!”
白小汐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剧烈地抽搐着。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阿姨…这个彩页…您从哪里拿到的?”
“就在菜市场门口!”母亲丝毫没有察觉白小汐的异样,依旧兴奋:“好多人围着看呢!几个穿着很精神、看着就正派的小伙子发的!说得可有道理了!他们还悄悄告诉我,过几天在城西的老图书馆地下室有个说明会,都是志同道合的普通人,可以去听听!”
白小汐的脑子飞速运转。宣传内容本身极具煽动性,将世界苦难的根源简单粗暴地归结为两大组织的斗争,迎合了普通民众在结界笼罩、怪物横行下的恐慌与愤怒。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魔女协会!
这个名字被堂而皇之地印在面向普通人的宣传页上!
这太诡异了!
魔女协会行事向来隐秘诡谲,其存在本身对普通民众而言就是最高机密。普通人只知道他们的敌人是“暗影兽”和偶尔出现的、被冠以“魔女”之名的强大个体敌人,根本不知道这些敌人背后还有一个庞大严密的组织叫“魔女协会”!就连魔法少女协会对外宣传也极力避免提及这个组织的名号,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
这个“救世会”不仅知道魔女协会的存在,还敢如此高调地将它作为靶子公之于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拥有极其特殊的情报来源!要么是两大组织内部出现了严重泄密甚至叛徒,要么就是这个“救世会”本身,其背景和能力就深不可测,绝非他们标榜的“纯粹由普通人建立”那么简单!
还有母亲脸上那种被煽动起来的、近乎盲目的兴奋,更让她心惊肉跳。像是被人催眠蛊惑一般。
总之这绝对不是一个安全的组织!
一股强烈的不安和危机感攫住了白小汐。
“阿姨,”白小汐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而担忧:“您先别激动。这个…这个‘救世会’,听着是挺好的。但是您想想,现在外面多乱啊,怪物还在游荡。这种突然冒出来、说得天花乱坠的组织,您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可靠?万一是骗人的呢?或者…万一是更危险的组织披着好看的外衣呢?”
她小心翼翼地拿过母亲手中的传单,“您看,他们说要‘覆灭’两大组织,这得多大的力量?普通人怎么做到?而且他们怎么会这么肯定‘魔女协会’这个说不定是他们杜撰的组织呢,这听着…太不切实际了,反而让人觉得害怕。”
母亲脸上的兴奋稍稍减退,白小汐的话勾起了她的一丝疑虑:“可是…他们说得很有道理啊…而且那几个发传单的小伙子,看着都很正气…”
“坏人也不会把坏字写在脸上啊,阿姨。”白小汐趁热打铁,语气更加恳切:“您想想,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您和叔叔,还有…小汐,都平平安安的。外面已经够乱了,咱们就别再掺和这些看不清底细的组织了,好不好?安稳待在家里,等暗影兽都被魔法少女们消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张刺眼的彩页折好,紧紧攥在手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少接触为妙。我先帮您收起来吧。”
父亲也放下了报纸,眉头紧锁地看着那张传单,沉声附和道:“小林汐说得对,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别跟着年轻人瞎折腾。安稳点好。”
在两人连番劝说下,母亲眼中的狂热终于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后怕和茫然。她点点头:“唉…你们说得也对…是我想得太简单了。那…那就不管它了。”她转身进了厨房,开始收拾买回来的菜,但背影明显带着点失落和心事重重。
白小汐紧紧攥着那张被汗水微微浸湿的传单,指关节发白。她迅速将它塞进了自己穿着的、属于“林汐”的外套内袋里,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毒物。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那份怪异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得她喘不过气。
整个下午,她都心神不宁。母亲虽然没再提救世会,但偶尔会望着窗外发呆,显然那番煽动性的话语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白小汐坐立难安,只能一遍遍在心里梳理着可能的线索,焦虑地等待着“白小汐”放学回来。
终于,傍晚时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白小汐”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放学后的疲惫,但依旧维持着甜美的笑容和父母打招呼。
白小汐几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在父母看不到的角度,用眼神死死地锁定了她,无声地传递着“跟我来”的强烈讯号。
“白小汐”显然也察觉到了白小汐的异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安抚性地对父母说:“爸,妈,我先回屋放书包,换身衣服。” 然后便跟着白小汐快步走进了卧室。
门刚关上,白小汐立刻反手锁死,动作快得像在防备追兵。她迅速从内袋里掏出那张被攥得有些皱褶的彩色传单,几乎是拍在了“白小汐”的面前。
“看看这个!”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外面的父母听到,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急促和凝重,“今天妈从外面带回来的!这个个所谓的‘救世会’!”
“白小汐”疑惑地接过传单,目光扫过那醒目的标题和煽动性的文字。起初她还有些漫不经心,但当看到“魔女协会”几个字被清晰地印在上面,并且与魔法少女协会并列作为“混乱根源”时,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不耐烦的表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和白小汐如出一辙的震惊和凝重。
“这…这是什么东西?!” “白小汐”的声音也压低了,带着难以置信:“救世会?普通人建立的组织?要覆灭魔法少女协会和魔女协会?开什么国际玩笑!” 她快速浏览着内容,眉头越皱越紧,“魔女协会的名字…他们怎么会知道?!还这么明目张胆地印出来?!”
白小汐紧盯着她,确认少女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是表演出来的慌乱才确定这件事不是魔法少女协会捣的鬼:“这个组织绝不简单!他们拥有超乎寻常的情报能力!而且他们的目标…太疯狂也太精准了!他们今天下午煽动人们去参加他们的说明会。”
“说明会?在哪里?” “白小汐”立刻追问,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城西老图书馆地下室。”白小汐答道,“时间没说,估计传单上有更具体的联系方式,但我不敢让妈留着。”
“白小汐”拿着传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脸上阴晴不定。显然,这个“救世会”的出现,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也打乱了她作为“白小汐活着”的任务节奏。
“我可以肯定的是,魔法少女协会内部…”她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不确定,“…从未提及过这个组织。协会的情报系统主要针对魔女协会和暗影兽活动,对普通人的组织…关注度很低。除非他们展现出威胁,否则不会特别留意。”
她抬起头,看向白小汐,眼神复杂,“但这张传单…证明他们不仅存在,而且已经把手伸向普通民众,甚至开始公开挑战两大组织的权威了!这太翻唱而危险了!”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这事…我会想办法调查。通过我的…特殊渠道。”
她没有明说是什么渠道,但白小汐明白,她指的肯定是魔法少女协会内部的事情。
“这个‘救世会’,必须弄清楚他们的底细。如果真像传单上说的那么‘纯粹’,倒也罢了。但如果是别有用心…”她的变得复杂:“…或者背后有更深的势力在操控,那对整个城市,甚至对…这个家,都可能是个巨大的威胁。”
她将那张皱巴巴的传单小心地抚平,然后郑重地收进了自己书包的夹层里。“在我弄清楚之前,你看好妈,千万别让她接触这个组织的人!爸那边也注意点。”
白小汐看着“白小汐”眼中流露出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心中那份不安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了。连这个魔法少女协会制造的“完美赝品”都对此一无所知且深感忌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救世会”,其水之深,恐怕远超想象。
“知道了。”白小汐点点头,声音干涩。她看着“白小汐”将书包放好,脸上重新挂起属于“女儿”的甜美笑容,准备出去应付父母。那瞬间的转换,自然得令人心寒。
卧室门打开,“白小汐”欢快地跑向厨房:“妈!晚上吃鱼吗?我来帮你杀鱼!”
客厅里,只剩下白小汐一人。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永恒不变的风景。那张彩页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散成汹涌的暗流。偷来的平静时光,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外套内袋——那里已经空了,但那张传单上冰冷的文字和母亲兴奋的脸庞,却像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必须做点什么!”白小汐下定决心,转身回到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