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漆黑的深海缓缓上浮。首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的、沉闷而钝重的痛楚,仿佛每一根骨头都被敲碎后又勉强拼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数看不见的伤口。紧接着是挥之不去的寒意,从身下硬邦邦的床板渗入骨髓。
薇拉的眼睫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蝶翼,颤抖着,艰难地掀开一丝缝隙。模糊的视线花了片刻才得以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黄的天花板,一角还有细微的蛛网在微风中轻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草药味,混合着老木头和尘埃的气息,并不难闻,却透着一种陌生的贫瘠。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微弱的火苗,在她近乎死寂的心湖中闪烁了一下。她猛地想坐起身,却被全身炸开的剧痛狠狠摁回床上,眼前瞬间被一片黑白雪花占据,痛苦的闷哼从苍白的唇间逸出。
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对抗着眩晕和撕裂感,焦急地偏头四下摸索寻找着.
当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凉而熟悉的触感时,那颗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脏才被迫落回原处,却带着更深的刺痛。
两根法杖就静静地躺在她的枕边,仿佛被精心擦拭过,却掩不住那份令人心碎的衰败。
她自己的那根法杖的顶端曾经流转着幽紫色光华的宝石,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光芒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只有凑得极近,才能感受到一丝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冰冷的悸动。
而林晚那根华丽的孔雀翎羽法杖…果然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变得如同河滩上被冲刷了千万年的灰暗卵石,死寂,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生命的波动,仿佛所有的绚烂和温暖都从未存在过。
薇拉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抚过那冰冷僵硬的翎羽轮廓,巨大的悲伤如同巨手攥紧了她的心脏,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糙的枕头。
“清醒了?”一个平静得近乎淡漠的女声忽然在门口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薇拉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一个身影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穿着深灰色亚麻长裙的女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眉宇间带着一丝危险的妖娆气质,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老气的金丝边眼镜遮住了她的目光,柔顺的大波浪长发透着一种与这简陋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和洞察。她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深色的药汁正散发着苦涩的热气。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要救我?”薇拉的问题像出膛的子弹接连射出,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强撑着用手肘支起身体,全身肌肉紧绷,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直觉告诉她,这个女人绝不简单。能在那片荒无人烟的暴雨夜找到她,还能处理魔法少女才能造成的创伤…
女人似乎对她的警惕毫不在意,她没有走进来,只是将药碗放在门口一张摇摇晃晃的矮脚木桌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一个恰巧路过的旅人而已。看见你晕倒在泥地里,总不能任由野狗啃噬。”
她推了推眼镜,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那两根黯淡的法杖,“至于你的身份…你身上的伤势类型,和你昏迷时都死死攥着的东西,已经足够说明了。”
路过的旅人?薇拉心中冷笑,哪里的旅人会恰好路过魔法少女与协会追兵交战的荒郊?又恰好懂得处理魔法创伤?但她此刻虚弱得像初生的羔羊,对方深浅不知,且似乎暂无敌意。
“…谢谢你的救助。”薇拉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再次挣扎着,试图挪下床,“但我必须立刻离开。”她不能待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身边,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让她心急如焚。
因为林晚,林晚还在对方的手上所以她必须回去!回到协会!哪怕那是一个龙潭虎穴!
女人并没有移动身体阻拦,只是淡淡地陈述一个事实:“你全身多处骨折,内脏受损,魔力核心近乎枯竭崩毁。现在离开,无异于自杀。”
“我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比我的命更重要!”薇拉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她无视全身叫嚣的疼痛,摇摇晃晃地站起,将两根冰冷法杖如同珍宝般紧紧抱在怀里,那是她仅存的、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女人静静地看着她艰难地、一步一挪地走向门口,在她即将擦身而过时,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那就尽力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资格去完成你想做的事。”
薇拉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咬紧牙关,更坚定地踏出了这间简陋的避难所。
门外是陌生的荒野,雨后泥泞不堪。她辨认了一下城市的方向,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如同朝圣般艰难前行。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灼痛难忍,魔力枯竭带来的虚软让她头晕目眩,但脑海中林晚最后那双空洞的眼睛,如同最亮的北极星,指引着她,也灼烧着她。
她绕开大道,凭借记忆中的小路,偷偷潜回了那座刚刚经历创伤、正在废墟上艰难重建的城市。身为孤儿,她自小在福利院长大,除了魔法少女协会,竟无处可去。而此刻,协会已成了她最恐惧也最必须前往的地方。本能地,她走向了那个曾经给予她无数温暖和归属感的地方——林晚的家。
那是她第二个家。
站在那扇熟悉的、漆色略显陈旧的门前,薇拉的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膛。
期待、恐惧、巨大的悲伤和一丝渺茫的希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她颤抖着抬起沉重的手臂,敲响了门。
“来了。”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让薇拉的眼泪几乎瞬间夺眶而出。
门开了。门后是林晚的母亲,看起来比记忆中沧桑了一些,鬓角添了几缕刺眼的白发。她看着门外这个浑身绷带、脸色惨白如纸、站都站不稳的陌生女孩,眼中露出困惑和一丝警惕:“姑娘,你找谁?”
“阿…阿姨…”薇拉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着哭腔,泪水模糊了视线,“是我啊,薇拉…林晚的…林晚最好的朋友薇拉啊…林...林晚她... ...”脑海中满是林晚失去光彩的瞳孔,她泣不成声,蹲在地上不知道怎么跟林晚的父母解释自己的孩子目前的现状。
“林晚?”林母脸上的困惑加深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屋内:“老头子,你听说过一个叫林晚的女孩吗?这姑娘说是她朋友,来找她的。”
林父放下手里的报纸走过来,打量了一下狼狈不堪的薇拉,眉头微蹙,肯定地摇摇头,语气带着礼貌的疏离:“姑娘,你是不是找错门了?我们夫妇没有女儿,也从不认识叫林晚的孩子。”
轰——!!!
如同九天惊雷直劈天灵盖!薇拉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成了冰碴!没有女儿?!不认识?!
“不…不可能的!阿姨!叔叔!你们再看看我!仔细看看!”
她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地上前一步,声音因惊慌而尖利:“我是薇拉!小时候天天来家里蹭饭,和晚晚睡一个被窝,一起上学放学…你们还说我像你们的另一个女儿…”
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手机颤抖着手指解锁,调出里面无数张她与林晚的合影——阳光下互相涂抹防晒霜笑得东倒西歪的、在生日蛋糕前一起吹蜡烛的、战斗训练后灰头土脸却勾肩搭背的、在海边迎着夕阳奔跑背影…
每一张都记录着她们熠熠生辉的青春和牢不可破的羁绊:“你们看!这是晚晚!是你们的女儿啊!你们怎么会不认得?!”
林父林母凑近了些,看着屏幕上笑容灿烂的两个少女,他们的眼神里却只有纯粹的茫然和一丝对薇拉状态的担忧。
“姑娘,这些照片拍得是挺好…”林母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怜悯:“但这女孩我们真的不认识。你是不是…受伤太重,产生幻觉了?或者记错了地址?”
幻觉?记错?
薇拉如坠冰窟,浑身冰冷彻骨!她猛地后退一大步,像是看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景象,脸上血色尽褪。她不再试图解释,转身如同逃离瘟疫般,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好似得了失心疯,冲到街边的公共电话亭一边拼命摁着手机上的电话簿,一边颤抖着投入硬币,拨打那几个她和林晚共同好友的号码。
她按下的每一个数字,都像耗尽了全身力气。
“喂?你好,请问你认识林晚吗?”
“林晚?谁啊?没听过。打错了吧?”
“喂?是我,薇拉!晚晚呢?晚晚她到底怎么样了?!”
“薇拉?哦…听说你之前在任务里受了重伤?节哀顺变嗯不对…好好休养吧。林晚?哪个林晚?我们班有这个人吗?”
… …
每一个电话,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不认识、没听过、不存在。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紧勒她的心脏。她不顾一切地跑到她们曾经一起就读的、留下无数欢声笑语的中学,利用记忆中熟悉的角落和松懈的管理,偷偷潜入了档案室。
她仔细翻找着学生名册、毕业照、活动记录、甚至校报角落却只得出一个恐怖的结论,所有关于“林晚”的记录,全都消失了!整个世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从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抹去,没有留下一丝尘埃。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薇拉脑海中突然想起一句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薇拉失魂落魄地逃出学校,最终瘫倒在一条昏暗肮脏的小巷深处,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污渍的墙壁,最后一丝力气和希望都被抽空了。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最深的海底寒潮,将她彻底淹没。她颤抖着从怀里再次掏出那两根法杖。
借着巷口透进的微弱天光,她看到——林晚那根孔雀翎羽法杖依然没有任何恢复活性的感觉,它好像墓园里冰冷的、灰暗的墓碑石,上面悲惨的刻印着有关林晚已经烟消云散的事实。
而她自己的法杖上的那幽紫色的宝石,最后一丝如同呼吸般微弱的光芒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流逝,彻底黯淡下去。
这比白日里她刚苏醒时更黯淡。
一股前所未有的、彻底的虚弱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曾经澎湃的、与魔法之源相连的、属于魔法少女的力量,正在如同退潮般飞速消散。
这不是简单的魔力耗尽,而是某种本源的联系被彻底斩断、剥离!守护的信念、与光明契约的纽带…随着她要守护的人被彻底抹杀,随着她信仰的殿堂轰然崩塌,也随之粉碎。
不过短短几分钟,她感觉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同时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她尝试着集中意念,想象阴影在指尖凝聚,却再也感受不到丝毫魔力的悸动。指尖空空如也,只有冰冷的绝望。
她…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魔法少女的力量,源于守护他人、坚信光明与秩序的强烈意愿。此刻她所坚信的光明背叛了她,吞噬了她最重要的人,并抹去了一切存在…她的信念,她的契约,彻底崩塌了。力量自然也随之消散,如同被收回的恩赐。
“不…不能这样…晚晚…晚晚还在等我…她还在等我啊…” 薇拉喃喃自语,如同梦呓。她挣扎着,用手扒着粗糙的墙壁,想要站起来。
她要回协会!就算没有了力量,就算只剩下这具残破的身躯,她也要爬回去!就算只能用手去抠,用头去撞,她也要把晚晚从那个冰冷的机器里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