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闲情小语，愿君岁岁安安）
闲云野鹤日悠悠，飞花逐水岁华流。
浮生难得偷闲处，一枕清风万事休。
腊月二十一的大梁城被一场绵密的冷雪裹得严严实实。青灰瓦檐垂着半融的冰棱，如水晶帘般映着天光，风卷着雪沫子掠过朱漆斑驳的街门，簌簌落在行人的棉袍上，转瞬便积了薄薄一层。平日里叫卖糖画、蒸梨的摊贩尽皆敛了踪迹，只余下几个裹紧棉袍的挑夫踩着积雪匆匆而过，脚印陷进雪里，留下深浅不一的印痕，未等站稳便被新雪浅浅填平。
唯独城西那座悬着“兴洋楼”鎏金匾额的酒楼，偏生透着几分热闹气。朱红大门敞着，暖融融的气息混着龙井的清香、桂花糕的甜香漫出来，堪堪驱散了门外的寒气。门廊下挂着的红灯笼被雪压得微微低垂，灯穗上凝着细碎的雪粒，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倒添了几分玲珑剔透的意趣。
“小姐，慢些走！雪地里滑，仔细摔着！”小翠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步履轻快的林瑶，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话音里藏着几分急惶。
林瑶裹着一件月白色的狐裘斗篷，兜帽边缘的白狐毛衬得她眉眼愈发清丽，只是那双眼睛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全然没顾上脚下的湿滑。
“可算开了！前两次来不是修葺就是歇业，我还当这兴洋楼是故意跟我作对呢！”
她回头冲小翠笑，鼻尖冻得微红，语气里满是雀跃，“上次听人说，这兴洋楼又添了些南洋来的奇珍点心，今儿咱可得好好见识见识！”
说话间已到了门口，店小二见是衣着华贵的小姐，连忙堆着笑迎上来：“这位小姐里面请！今儿天寒，楼上雅座暖和，还能赏雪呢！”
林瑶点点头，跟着店小二拾级而上。楼内果然热闹，一楼大堂里坐满了客人，有身着锦袍的商贾，有佩着腰牌的官员，还有几个高鼻深目的异域人士，正围着一张桌子低声交谈，桌上摆着琉璃盏，里面盛着琥珀色的茶汤。空气中除了茶香、点心香，还飘着一丝淡淡的异域香料气息，果然不负“京城第一茶楼”的名头。
“小姐，您看那儿！”小翠指着二楼临窗的位置，那里正对着西城头的雪景，视野开阔得很。
林瑶刚要迈步，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斜对面的雅间——竹帘半卷，里面坐着一位身着藏青锦袍的男子，玉冠束发，侧脸线条温润，手边放着一把素面折扇，正是三个月前在簪子铺偶遇的六皇子赵珩。他对面还坐着两位身着青衫的文臣，似在谈论朝堂诸事，赵珩偶尔颔首，神色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
林瑶脚步猛地一顿，下意识就想往后缩。上次粗浅的女扮男装本就闹了笑话，还被迫收了他送的银簪，后来一直没找到机会还银子，这会儿猝不及防遇上，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连指尖都绷紧了。
可偏偏赵珩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望了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温和的笑意，抬手冲她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
躲是躲不开了。林瑶硬着头皮，学着男子的模样略一拱手，算是回礼。刚要转身去自己的座位，却见赵珩对身边的文臣说了句什么，起身掀开竹帘走了出来。
“林三小姐，别来无恙？”赵珩的声音温润，带着雪后的清冽，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经意间扫过她胸前衣襟处露出的半截银簪——正是那日他送的那支桃蝠簪。
林瑶脸颊微热，下意识拢了拢斗篷的领口，故作镇定道：“六殿下安好。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殿下。”
“我也是陪几位大人来听书，”赵珩侧身指了指雅间，语气自然，“听闻今日说书先生要讲南洋通商的趣闻，特意来凑个热闹。小姐也是为听书而来？”
“正是，”林瑶点点头，避开他的目光，“之前两次来都赶上闭楼，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说话间，小翠在一旁低声提醒：“小姐，风大，咱们还是进雅间吧。”
赵珩闻言，顺势道：“我那雅间正好靠窗，视野开阔，不如一同坐下？也好让我尽地主之谊，就当谢小姐上次指点簪子的眼光。”他语气里没有半分提及上次的尴尬，倒让林瑶松了口气，却也更觉为难。
盛情难却，林瑶也不再推辞，带着小翠先行进了雅间。赵珩向隔间的几位文臣略作寒暄，才转身撩帘而入。
屋内燃着银丝炭，暖烘烘的暖意裹面而来，桌上摆着精致的茶点，有桂花糕、杏仁酥，还有一盘从未见过的粉色点心，形似莲花，散发着淡淡的果香。
“这是南洋来的莲雾糕，用南洋特产的莲雾果做的，小姐尝尝？”赵珩指着那盘粉色点心，示意店小二添上碗筷，语气温和。
林瑶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清甜的果香在舌尖化开，口感软糯，果然新奇。她眼睛一亮：“果然好吃！这南洋的吃食竟这般特别。”
“开海之后，不少南洋的物产都运进了京城，”赵珩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兴洋楼的掌柜消息灵通，总能第一时间弄到这些新奇物件，也难怪生意这般红火。”
他顿了顿，看向林瑶，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上次听闻，丞相府嫡子在赏花会言‘女子也应如男子一般’，不知小姐对此如何看？”
林瑶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放下手中的糕饼，眼底闪过一丝认真：“我虽不才，却也觉得，女子未必就比男子差。前……”她话说到一半，猛地收住，连忙改口道，“我看那些杂书话本里，也有不少女子不输男儿的故事。只是这民间规矩森严，女子大多被困在深闺，空有才华也无处施展罢了。”
赵珩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小姐所言甚是。如今朝堂之上，也有大臣提议开设女学，让世家女子也能读书识字，只是阻力不小，好在已在旅宋开了试验先河。”
两人正说着，楼下忽然响起一阵掌声，说书先生登台了。只见那先生身着青衫，手持醒木，一拍桌面，声音洪亮：“各位客官，今日咱们不说别的，就说那南洋海上的奇闻——话说齐朝开海以来，商船往来不绝，前日有艘商船从旅宋归来，带回了一桩奇事，说是本朝旅宋岛上，竟有女子当街经商，还能与男子一同议事……”
林瑶听得入了迷，眼睛亮晶晶的，前世她本就是饱读诗书的书生，对这些异域奇闻、革新之事本就格外感兴趣。赵珩坐在一旁，没有多言，只是偶尔看向她，目光落在她因兴奋而微微上扬的嘴角，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笑意。
窗外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落在青瓦上，兴洋楼内茶香袅袅，说书声、笑声交织在一起，暖意融融。林瑶捧着温热的茶杯，听着台上的奇闻，偶尔与赵珩说上几句，竟忘了时间。直到小翠在一旁轻声提醒“天色不早了，小姐该回府了”，她才惊觉已过了两个时辰。
“今日多谢殿下款待，”林瑶起身告辞，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这是上次殿下买簪子的钱，今日一并还了。”
赵珩没有去碰银子，只是笑道：“一支簪子而已，小姐不必放在心上。若真要还，不如下次小姐再陪我来听一次说书，就当抵了这银子如何？”
林瑶一怔，看着他眼中温和的笑意，心里陡然咯噔一下，莫名觉得有些发慌。她连忙摇了摇头，语气急促：“不好。”说着，抓起桌上的银子就要往怀里塞，慌乱间竟把那支银簪也带了出来，“当啷”一声落在桌上。
林瑶脸颊一热，连忙捡起银簪塞进怀里，也顾不上再多说一句，拉着小翠就往外跑，脚步都有些踉跄。
逃出兴洋楼时，雪已经小了，夕阳透过云层洒下来，给素白的大梁城镀上了一层暖光。林瑶站在街角，扶着墙大口喘气，心跳得飞快，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赵珩温润的话语。她皱了皱眉，心里暗忖：这赵珩不会是看上本小姐了吧？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荒谬，却又忍不住有些发慌。
“小姐，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小翠好奇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
林瑶抬头望了望天边的晚霞，定了定神，拉着小翠往镇国公府的方向走：“小翠，记着，下次再出来，务必帮我盯紧点六皇子，咱们离他远一点。”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下次再来听书，可得记得提醒我乔装一番，别再这么巧给遇上了。”
小翠笑着应了，两人踩着薄薄的积雪，并肩前行，身影渐渐融入这雪后初晴的暮色里。而兴洋楼内，赵珩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拿起桌上林瑶落下的一块莲雾糕，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柔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