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雪莲
“给我来一根小舌头！”
“我要一个火炬！”
“我要老中街！”
“我要……”
这里是哪？好挤……好吵……身边不停传来嘈杂的叫嚷声，一双双举过我头顶的手遮住视野，又不时有人撞到我的肩膀，手肘砸到我的脸颊。周围的聒噪和拥挤让我感到非常不适。
不过比起这些，我现在很好奇自己是在做什么。眼前一个个伸出手的背影让我既熟悉又陌生。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能给我带来些许的熟悉感，仔细一看，一些我并不认识，或许是曾经见过，却没有互相认识过的人，也有一些是我曾经的同班同学。虽然我现在已经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但是我还依稀能够记起他们的模样。
我为他们的出现感到意外，更为他们此刻的外貌而感到错愕。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还是上小学时那副稚气未脱的模样？又为什么，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比我还早高。就算我现在因为变成了女生身高缩水，也不该比他们这些小学生还要矮才对。
不对，更重要的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差不多已经能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何处，也明白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了。可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和一群曾经的同学抢着在小卖部买雪糕？
周围高我的，低我的，男孩，女孩，现在我能确定他们每一个都是我在小学时的同校学生。
一想到自己如今是女儿身，被人群这样的挤来挤去一下便让我产生极大的生理不适。可当我注意到自己与周围人们一样伸出的手掌时，却不禁为之一愣，突然就释怀了。
在我眼里的，居然是一双属于稚气未脱的孩童的手。既不是过去那泛黑的大手，也不是那只白皙纤细的手。这只手上那种幼童独有的肉乎乎的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去，不曾长开的这只手掌上，手指边那处明显的凸起令我印象颇为深刻，那应该是小时候流行的钻石笔磨出的血泡。
我变回去了？变回了小时候的我自己？脑海中闪过这样的疑惑，同时手中原本抓着的某样东西被抽走了。我赶忙回过神，便见自己举起的手中空荡荡的，商店的阿姨在我手里拿走了五毛钱的硬币。
就像是其他孩子一样，当阿姨自我手中拿走了那枚橙黄色的硬币，我的另一只手便很自然地伸向冰柜中，抓起一根冰棍。
我并没有让自己的身体做出这样的动作作，但身体却无法自控地如此行动着。话虽如此，要不是现在这个状况让我实在摸不着头脑，我伸手去拿这根冰棍也没什么不对的。可是看着那握着冰棍的手，我心中总有一种违和感，也夹杂着一阵浓浓的不安，让我很想阻止自己的行为。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这样下去，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那握着冰棍的手，缓缓地向冰柜外移动。
时间就仿佛变慢了一般，周围嘈杂的声音在这异常的状态下，听起来就如同难以听清的杂音。我因这诡异的状态感到毛骨悚然。
我想要立刻丢下那根冰棍，转身挤出人群，赶紧逃离这里。可我却发现，就如同身体自己去握住那根冰棍一样，它并不受我的驱使。我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什么也改变不了。
随着那只手慢慢靠近，在视野中越放越大，我心里的不安也越发强烈。
“啪”的一声脆响，一只手狠狠拍中了我的手腕，然后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手里的冰棍应声重新掉回了冰柜之中。然而这个简单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之后，却令我的脑中一阵嗡鸣。
紧接着，我就看见那抓住我的手的主人，满脸凶恶的瞪着我，口中发出质问“你干什么？！！给钱了吗？你就想拿东西？！”
我的不安一下消散，缓慢的时间瞬间变得正常，我被吓了一跳，慌张地看着那面色不善的阿姨。
面对她那张写满了嫌恶的脸，我赶忙就想要开口解释。“我给钱了的，你刚收了五毛。”我很清楚，这仅仅是个误会，没什么好怕的，可从刚刚开始，我就很奇怪，无论是身体，亦或是情绪，都完全不受我自己的控制。
仅仅是看着商店阿姨那副吓人的表情，我就整个人颤抖起来，心里慌乱的紧。说出来的话也显得十分没有底气。
或许是因为看出了我的窘迫，她更加紧逼起来，口中的质问也夹杂起有的没的谩骂，我很想马上辩驳回去，但却怎么也不能张开嘴巴，只是难以自控地瑟缩起脖子，充当一个受人责骂的可恶之人。
学生们……原本是不在意这边的情况的，可因为我的缘故，商店阿姨一直没有理会那一双双高举的小手。于是，更多的目光投向我，保函怨念，肆无忌惮。
隐约间，我听到人群中议论我的声音。他们照葫芦画瓢地模仿阿姨的话，语气充满鄙夷，不理会我那句苍白的解释，不在乎事实。
在他们夹杂不满的注视下，泪水开始在我眼中打转。换作平时，我断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委屈成这副模样。可是奇怪的是，有什么东西令我无比恐惧，也令我脑子十分混乱。
手中握着的冰棍早就掉回冰柜里了，我颤抖的手早就松开了。明明已经给我扣上了偷窃的帽子，明明我已经被指责至此，为什么还是不能放开我？我想要一把甩开她的手，大声指责她，质问她。可我除了那股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心里的委屈，什么也没有，我用不出力气去控制身体甩开她，没法开口辩解，没法争论。
她就只是死死扣着我的手，试图矫正我“偷窃”的行径。我只能听着她那毫无根据的恶言中伤。直到眼泪悄悄顺眼角流下，阿姨才自嘈杂的人声中听到了我的啜泣声。
或许是自己因为五毛钱抓着不放终于令她感到羞耻，又或者是在她们这一辈大人眼里跟孩子计较是件丢人的事，她最后瞪了我一眼，终于放开了我的手。
被放开的我慢慢后退了几步，不停扫过那群孩子依然紧盯我的目光，转身仓皇逃出这间店。脑子里面乱作一团，顾不上思考，就连那莫名其妙的情绪之外，属于我原本正常的思维都逐渐淡去。只是惶恐的，寻求庇护般地冲向家的方向。无从冷静，却又不停在脑海中东拼西凑出各种不好的想象。
我想到了老师平日里对那些坏孩子的批评教育，想起了班里因为偷东西被大家排挤孤立的那个女孩子。我想到了自己也可能会被同学，老师，被他们指着鼻子谩骂，他们会笑话我，会乱传我家里穷，说我是小偷，然后再也得不到一句称赞和夸奖。再也没法成为一个人们会亲切对待的好孩子。
最令我害怕的，是这个我从未接触过的疑问，为什么大家都对我生气？为什么大家都要指责我？我做错了，所以，被人指责的我，一定是个卑鄙，邪恶的坏人吧？不然为什么呢？如果我什么都没做错，他们应该就不会瞪我，骂我，抓着我的胳膊。
被抓过的地方有些红，那里没有传来任何疼痛，却让我很不舒服，就连那片红也在谴责我，辱骂我。仿佛突然裂成两半，开合着，重复着一个嘴型“坏孩子。”然后放肆大笑。我不敢去看那片红色的印记，只得看着前方，然后猛地停下脚步。
我到了，阳光下泛起热浪的院子，有点模糊，可没什么比这更美妙了。妈妈，妈妈就在屋子里。妈妈她一定会告诉我，不是我的错，她会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她明白的，她一定明白，我不是坏人，我还是那个听话懂事的好学生。
我冲进院子，然后在门前放缓脚步，推开门，看见屋子里的妈妈。妈妈一个人坐在炕上，手上在刺着十字绣。
我激动的想要向妈妈讲述自己心里的恐惧，想告诉她自己有多害怕，多难过，希望在她那里得到答案，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然而，这一切都在妈妈看见我后的眼神中停止了。
我看见，她的眼睛在倒影出我的模样的一瞬间，立刻阴沉了下来。
我的心一下跳漏了半拍。原本想要倾诉的，却一下失去了说出来的勇气，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并且，一下想起了平日里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话。“把眼泪给我憋回去，不许哭。”
我赶紧闭上眼睛狠狠地揉了几下，然后就这么不知所措地站在这里，在妈妈的目光下，一动也不敢动。
她连十字绣都没有放下，手里捏着针线，一开口就是质问。“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我听了这话，顿时想起了自己心里那些委屈，一下子没有控制住，眼泪哗啦啦又流了下来。可回到家里，看见妈妈我才知道，委屈，是没办法讲给妈妈听的，她只在乎我还没放学，中午就回家这件事而已。
我心里忐忑不安，脑子里的念头已经从倾诉变成了该怎么让妈妈不要因为我中午就回家责骂我。
“我，我刚才在学校门口买东西，给了钱，但是老板说我没有给钱。中午就……就没买到吃的。”
妈妈皱起眉头，问我“你买的什么？”
“一根冰棍。”
听完，妈妈二话不说，一把把手中十字绣丢掉，开口便冲着我大叫出声“肖沐宸！我一天给你多少钱？”
我被她的喊声吓得想要后退，但是却提不起勇气这样做，也不敢开口讲话，什么也不敢说，只站在那里，被吓的吸着鼻子，努力想止住哭声，以免妈妈更加生气。
“说话！”她再次大声质问我。我浑身一抖，带着哭腔回答“三块。”
“你买冰棍多少钱？”
“五毛。”
她气的胸口一起一伏，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突然踏步走到炕稍，抓起平日里用来扫炕的扫帚，下炕往我的身上打过来。
我害怕的浑身发抖，却依然不敢逃开，被打的不停哭嚎。然而妈妈却显得更生气，嘴里骂着“我给你三块钱让你在学校门口自己买饭吃！你花五毛钱买冰棒！你不吃那个冰棒你就没别的吃了吗？你没了那五毛你就饿死了！让你不好好在学校呆着！拥着这点破事你就往家跑！你给我把嘴闭上！不许哭！”
我被扫帚不停的打在腿上，双腿打颤，听着她嘴里不停的骂声，心里那点恐惧，那点委屈，终于全部消散，一下子觉得，这种感觉还真是熟悉。是嘛，这才对，这种感觉我早就习惯了。我那点属于我自己的意识终于是清晰了。
我发现我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如果我想，我现在就可以转身离开，我知道，就算是小时候这个身体，如果我想，母亲也绝对追不上我。但是我不想这么做。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变成女生以来我的痛觉敏感了不少，但还是男生的时候，被打被骂对我来说就是家常便饭。
小的时候，每次被打都是痛的走路都打颤，但其实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其实对我来说，那扫帚打在腿上，已经没那么痛了，我只是习惯性的在母亲打我时被吓的哭出来，我那身体早就被打习惯了。就算挑水棍子打在上面，可能连淤青都不会有。
现在脑袋清醒过来，我又有什么好哭，有什么好怕的呢？眼泪停下来，腿不再发颤。就一味听她在我耳边责骂，责骂，责骂，然后渐渐地左耳进右耳出。意识飘离身体，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一般，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被大人教育，然后渐渐飘远。最后，意识朦胧下来，一切消散。我想，也该醒了，这场无聊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