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我来到了诹访湖畔。八月中旬的太阳直挂在天空,几只水鸟在浅滩上漫步。环湖群山的背后,层云缓缓腾起。风轻轻吹拂,模糊了远山的倒影。
今晚的诹访湖又将迎来云霞。
我本土生土长于诹访,却没有几次关于云霞的记忆。或者说,是淡忘了,记忆也随着倒影模糊了。
云霞倒总会出现在梦里。在梦里,当我坐在游船上时,在山上的公园眺望时,还有像今天这样驻足于湖畔时,云霞就那样真实地展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就是现实中的景色。
有时会想,云霞是只属于梦境的事物。
或许这就是炎夏中无稽的幻想。
闭起眼睛,祈求着雨后的清新,渴望着入秋的清凉,想象着远处的云,映着鹅黄,映着火红,告别了东天的一抹淡粉,想象它越过远山,迈向余晖,和那落日一同沉去。
时间也随之静静流淌,回溯到对那位少女的记忆中去。
绿色的长发,清凉的白衣裳,星星点缀于裙间,这样的搭扮,在晚霞中多了一份柔和。她貌似已经在这很久了,而迷于景致的我却丝毫没有察觉。风飒然而至,拂动着她的长发。
火红的云团燃尽了最后的光芒,用一道闪电作了最后的挣扎。南边的暴雨倾泻而下,而诹访湖尚是一片安宁。
“不去避雨吗?”
“还早着呢。”
“晚霞已经没有了哦。”
夜幕确实已经降临,看来我又把想象中的景色当成现实了。
“看你的样子,不是对晚霞着了魔吧?”
“怎么说?”
“晚霞,可是神明大人的事情。”
这话,即便在诹访,如今也很少能听到了。云霞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里,甚至让我产生幻觉,不得不以为那就是神明的力量。然而神明究竟在向我传达什么呢?还是说,云霞本身就是神明。
“是哪位神明呢?”
“你看,果然着了魔。”
“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对吧?”
“或许已经很多次了。”
我越来越迷惑,素不相识的人这样交谈,还是第一次见。
“啊……好像真的见过。”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说嘛,老样子,晚霞之后诹访湖上会有花火大会,要一起去立石公园上看看吗?”
“是真的会去,不管你见没见过我,我可不是在跟你演相声哦。”
我数得清自己的记忆,打记事以来,我的意识中从来没有过她的印记,然而,她的话依然让我很在意,想想最近在我梦里频繁出现的云霞,让我认定,她背后有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就这样,跟着她走上了前往立石的山道。
坐在湖畔的树荫下,能够望到山上的立石公园。如果不是酷暑难耐的话,真想去那里看看。从立石公园上,可以展望到诹访湖的全景,不论是云霞还是花火大会,它都是观景的胜地。所以,当初那位女孩说的“老样子”,可能只是指诹访人共同的习惯吧。
山林中的夏虫依然在喧嚣着酷暑,我和她默默地走在石板路上,没有人来打破这份喧嚣中的宁静。少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遗忘了我的存在,不过正好,比起刚才的那种自来熟少女,还是此刻的她更令我安心。
观景台上聚集了不少人,我们来时,第一束烟花刚好在诹访湖的上空炸开,大家的目光,也包括眼前这位少女,都聚焦在五彩斑斓的夜空上。而对于我,眼前的这位少女才是更加别样的景致,鬓颊的一束绿发上,缠绕着神秘的蛇状发饰,与略显幼稚的青蛙发夹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倒映着烟花的眼眸中,闪烁着欣喜,却也藏匿着些许寂寞,如同星星一般的少女……或许我的确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望着诹访湖上空此起彼伏的烟花,我想它们的生命或许是循着某首歌的节奏绽放的。远在山上的我们并不能听到这首歌,即便真的听到了,也只会体验到音画不同步的异样感吧……我的思绪即将飞走了,而少女依旧专注地望着湖面,如同在欣赏一门美妙的艺术。
花火表演,什么时候开始与结束,都有既定的时间表,熙熙攘攘的人群做好了准备来观看一场毫不意外会上演的演出,总感觉,相比之下,还是捉摸不定的云霞更有梦幻感呢~
随着第一场花火表演结束,诹访湖前重新遮起了帷幕,平静的湖面收纳起倾泻于山后的银河,星星点点的灯火聚成一条光弧,轻拢着真澄的明镜。少女缓缓回过神来,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很喜欢花火吧。”
“是的,咱那里虽然经常有花火表演,但可惜不是湖上花火呢。”
“所以,湖是精髓啊。”
夜空中的花火倒映在湖中,七彩的弹幕溶解在波纹里,染上了水的韵质。如果湖中也有一个世界,那么倒映水中的花火,便是天上盛开的彩花,是从云端垂下的丝帛。
“每年八月,我都会回到诹访来,看看湖上的花火,幸运的话,还能看到我最心心念念的晚霞哟。”
“老家在诹访?”
“是啊,诹访是我的老家哦。”少女眨了眨眼,又似带着些兴奋地说,“除了诹访,我现在还有第二故乡~”
“得在别处定居很久才能够称为第二故乡哦。”
“如果说是小时候随着亲人迁去别处的呢?”
“这样啊。”
后来她聊起了自己的第二故乡,那个充满着我前所未闻的事物的地方。
她讲到河边的一种龟,平日里一直趴在阴凉处,一旦有人经过,就立马钻进河里,不知去向。这种神奇的动物,看似非常怕人,实则只是在引诱人靠近河流。他们在河流里的行动十分迅速,常常会成群结队地打劫上了当的路人。
还有一种传说中的妖怪,栖居在山里,内部形成了森严的社会结构。据说它们都是从人类弃婴、落单的乌鸦、离群的狼变成的妖怪。
……种种,她口中的这些不可思议,或许与我的预期相差甚远,大概是,有些黑暗?尽管如此,她还是津津有味地讲着,讲那位终日厄运缠身的神明,讲那些被排挤被遗忘而最终化为妖怪的人们,讲那群依然遭受百日咳之苦的孩子,幼儿鸡叫似地咳嗽,她这样模仿着。
我表示不想再听下去。
她笑了,“没办法呢,那就给你看看吧”。
只见她一边默念着什么,一边摸出一个御币模样的东西,直指天空。没多久,静止的空气开始流动,带动树叶沙沙作响,四面飞鸟群起,环绕在她孑然独立的身躯旁。她的长发随风散开,蛙蛇发饰显得格外瞩目。这一次,不再是风吹拂着她,而是她驾驭着风。
默祷结束的一刹那,她的御币,像一根风柱,卷集着乌云,旋绕在风眼周围。这可不是一般的奇迹呀。望着天空惊呆的我,矗立在对此全然不觉的人群中。第二场花火表演开始了,湖上绽放出星形的花火,时间,仿佛就在这一刻定格。
星形花火逐渐散开,变化,而后幻化。像在空中布下了一个结界,网罗着驻足于此的游人,又像是一群玻璃碎片,倒映出无数条诹访湖中的银河。
从模糊渐渐清楚,从深远渐渐亲近。我处在山崖之上,望到了世界尽头的景象——
令人发狂的绿,
浓烟升起的山,
永远闲寂的神社。
眼前所见渐渐模糊,不知不觉,我从睡梦中安宁地醒来。或许是今天过于疲惫,我似乎在第三场花火表演前就睡着了。不过的确是比云霞更具梦幻感呢——伸了伸懒腰,正这么想着的我,才注意到花火大会的观众早已散去,那位少女也已不见踪影。
想从长椅上站起,顿时却只觉脊背发凉,那冰滑的皮肤摩挲着我的身躯,我正被一条巨蛇死死缠住。
响雷惊落,我也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