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稍稍平和了些,便觉夏日的酷暑袭来,蝉儿又在竭力鼓动着令人昏昏欲睡的声响。原来我睡在了湖畔的树荫下。身子上出了很多汗,口渴难耐,大概是有些中暑了。
急忙地买了瓶水,近乎无意识地走在离湖畔越来越远的小路上,两层高的小楼,安卧在远方的山峦,万里无云的天空。刚刚贩售机中瓶装水砸落的声响,回荡在无尽延伸的街巷中,是幻觉吗,就像这热浪一样。
撑一把伞,顶起阳光的重压,挂一条毛巾,解开热气的枷锁。今天应当例行诹访上社的参拜,虽然有些中暑,但我的装备齐全,水源充足,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只是,错过了两小时一趟的公交,看来要先坐电车到茅野,再徒步走到上社了。
前往车站的路上,路过了一家居酒屋,今日歇业。经常来这里,点上一盘爽口的信州荞麦,一碗地道鲜美的味增汤。哪怕现在尝上一口,也比这凉水好上百倍啊。
不是饿了或是渴了,我只是想念山长的味道了。
山长就是这家店的店长,虽说名字显老,相貌看起来倒年轻,不过四十。几个月前,他把今日不营业的牌子挂在门前,谁知道那个“今日”就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记得我第一次逛进这家店时,他见我是新客,立刻跑来蹲在桌旁询问我点餐。当时的我饿到不行,对他这种热情的服务带搭不理,在菜单上随便指了几个,随即瘫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壁架上的一排大吟酿。
暗橙色的灯火,照亮了店员从容不迫的面庞,却使长桌子上人们的背影越发黯淡,直至成为一道剪影,摇曳在这木框的舞台上。
慢慢地回忆着刚才点的菜,貌似点了很多主食,糟糕的搭配。
上菜时,山长看来是免费赠送给我一盘信州荞麦,他笑着比划着,大概告诉我荞麦面可以就着主食吃,好像把我误当成了外国人。
蘸着芥末酱汁的荞麦,滑过舌尖,刺激着舌根,两个字概括,鲜、爽。大口地吸下,像凉菜又不是凉菜,说主食又不对味道,这样品味之时,饭菜已然不够了。
说到山长的印象,便是那身带着两道紫纹的黑衣,剩下的就是他赠送的荞麦。当然荞麦面不是白送的,事先必须回答对山长的问题。而这问题,大多是诹访地区的神话和民间传说,易者如下社神乐殿注连绳的卷曲方向,生僻者如秋宫鹿岛末社的例祭日。后来听说他其实是诹访信仰的比较传统的信众。山长啊,有人猜他已经迁到了别处,但我很难想象一个如此热衷于诹访地区民俗文化的人,会抛弃这里远居他乡。
风轻轻吹过,车站的风铃轻轻地响,候车台上寂寥无人。自动贩售机歇靠在墙根,瓶水落下的声音好像又在我脑海中回荡。电车缓缓驶来,摁开车门,车内的凉气徐徐散开,窗边稀疏地坐着几个人,三个登山者微歪着头,半眯着眼,两个不到七岁的小孩子在座上蜷着,滚着。其中一个似被对方压着,疼得哇哇地哭。车门在哭声中又一齐关闭,窗外的景象开始后退,车上的人们依然睡着。
不停地摸着区间票,无意中就把它弄掉在地上,刚刚捡起,电车就已经到达茅野。虽说这么一段车程,只是换了个角度看同一串小山,但是在茅野,还能看到更为壮观的八岳,记忆中的八座连峰,淡抹着浅浅的青,屹立于遥远的天边。
三千年以前的诹访湖,尚有如今的两倍大,南边湖畔一直抵达茅野。想象当时的人们,在这东西两侧山脉近乎相交的地带,背倚接天的八之岳,展望无际的诹访湖,信仰,大概就是由此诞生的吧。
从茅野站徒步到上社本宫,有足足四公里的行程。烈日当空,拍打着石块的激湍也不能带来一丝清凉。乡间的路常常不设行人通道,热浪窜动的柏油路上,独我一人撑着把黑伞。阳光下的水稻田屏住呼吸,山上的清泉从地下奔流而过,夏花盛放在藤架上,仍与太阳比着光辉,刚想给它们拍照,栅栏后的家犬却暴然狂吠……已不知过了多久。我选择在不远处的绿之丘歇歇脚。
最近几年,移居到绿之丘的人越来越多了,毕竟那里是八岳的观景圣地,只有在那里,视线不会被电线杆、高速大桥,或是那些突兀的山包挡到。
一家小饭馆还在营业,我抱着能吹吹空调就是福分的想法,走了进去。在里面简单地点了碗味增汤,又呆呆地望起壁柜上的清酒来,这次是“真澄”。
空调的风再度带来了困意,沉下头,勉强翻起眼,目光停留在木桌子的纹理上,一条条暗棕色的线,柔顺,绵延,又密密麻麻,遍布了整张桌子。困倦的眼球动一次,纹理就乱一次,渐渐地拧绕在一起,数不出有多少条。眼前仿佛就伫立着一个荒芜寂寥的世界,不曾有人来过,也不曾有人离开过,唯有流沙在不断地变化,却也麻木地映着橘红色的天空……
流沙,就在你眼前,转眼却无形无踪,早上,沙丘聚拢在这里,晚上,沙子们各奔东西。沙漠的纹理,是可以被任意涂改的线条,质感又如初一般,不留下任何痕迹。沙中波纹的运动,是风的印记,还是阳光的印记?而这日复一日,毫不停歇的沙,究竟是波,还是粒?
直到碗与木桌碰出一声涟漪,我才意识到那是个只存在于半梦半醒中的幻境。
上菜的竟是个熟面孔,可我愣住没说出话来。
是山长,不过他的面相似乎老了十岁。
依然是那身紫色条纹衣服,挂着和蔼而平淡的笑容,只是脸上的皱纹多了,面色不及以前红润了。
我很想跟他搭话,这样的重逢令我惊喜,可话刚到嘴边,心中就涌出一股暗流,让我想装作不认识他,想喝完这碗汤就静静地离开。可能是出于疑惑,可能是今天无精打采,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咽下汤,已做好离开的心理准备,谁知道桌上摆来了一盘荞麦面。
“免费的荞麦,请用。”
我记得荞麦,他也记得我。
或许是看到了荞麦,记忆也跟着回溯过来了,木桌、暗橙色的灯光、安静的氛围,都是那样令人熟悉、令人怀念。
在这无人的乡间,遇上一位熟人,不论其他的,这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一晃快要不认识你了,山长。”
“开始留胡子了嘛。”
或许我过于紧张了。
“为什么要来这里开店呢?”
“想与八岳更亲近些。”
“信仰在八岳呀。”
“可以这样说。”
“我也是来看八岳的。”
他笑了,一如既往。
“之后还要去上社参拜吧?”
“是。”
“我就知道。”
他说以前那些赠送荞麦前的问题,我的回答出奇地准。
其实他没有太多夸我的意思,只是在感慨如今的时代中,信仰正在渐渐消失。
“为什么一定要能随时看到八岳山呢?在有兴致的日子出游去八岳巡礼,不也挺好吗?”
其实我只是在馋着荞麦吧。
他拉开东边的窗子,外面真实的世界重新呈现在我眼前。
轻轻的云纱展在天空上,伸向远方,直至不见踪影。云纱之下,八座青峰一字排开,披着云雾织成的羽衣。一道电线直直地斜拉开,划过天空,风卷动着纸帘,树梢闪动着光影。
山岳有形,被人信仰,而信仰者需目有所及,才能感受到这信仰的真切。但像那些无形的流沙,还会有人去信仰吗?我又想到了那位蛙蛇的少女,她一手御币操控着风,简直是位风神……啊,风,也有人信仰。
仰望山之俊秀,身洗风之清凉,都能真切地感受到自然事物的存在,而对之的信仰也就随之坚实。我们信仰的,难道只是神明吗?话说神明本就是一个抽象的事物,一座山可以抽象成神明,一个神明也可以就代指山本身,或说,神明,其实就是自然本身,我们信仰的,也就是自然本身。
所以神明它,存在也好,不存在也罢。当我们真实地感受到了信仰,就不必再依赖神明,神明也就此找到了归属。
两声拍手后,山长微鞠了一躬,从这里到八岳,可能是世界上最长的拜殿与本殿间的距离。
告别了绿之丘,不久就走到了前宫。前宫的山坡上,依然能望见八岳,只是最北面的蓼科山已被深绿的山包挡住了。前宫规模不大,清静而古朴。纯白的纸垂结于注连绳上,围抱着十间廊,它们轻轻舞动在风中,诉说着从前朴素中的神圣。
沿着山泉而上,便能窥见水眼的尾巴,水流从石阶一样的坡上一级一级跃下,钻入地下,润泽一方。四根御柱一览无余,而在这神境的背后,又藏着怎样美丽的源泉?
凉风习习,雨云有翻越山头之势。
去往本宫的路上,路过守矢神长官史料馆,是一座经典的日式小别墅,丝毫没有史料馆的样子。按理来说,这个时间还没有关门,敲了敲门,却无人应。
旁边是一个不起眼但极其别致的庭院。微扭着身姿的松树下,伏着块奇异的石头,青苔斑驳,夏花点缀。几丛灌木精心修剪,池塘边有个青蛙雕塑,让我回想起那位蛙蛇少女。
隐约间似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四周望了望,却在担心有没有狗。蹑着步伐绕到正面,门还是紧锁的。
山头已翻过大片的雨云,雨气开始在空中弥漫。
穿过青石鸟居,进入本宫神域,踏上通往拜殿的布桥,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起来。
布桥压低了人的视线,让绘马堂中的巨型绘马,和神乐殿里的大鼓,都显得更为宏伟,更为神秘。
御柱立在深林中,与参拜客隔开,只能遥想,不可遥望,但人们依然愿意在这境内,去远远地参拜这份神秘。
正当我下去慢慢地观摩神乐殿时,布桥中一道风刮过,几声短促有力的脚步,两声踩点准确的拍手,在布桥中各个小神社前依次传来。是大祝,我踏上布桥,想一窥真容,风却转向内廊,只留下蓝紫色的背影。
雨小了很多,几滴毛毛雨,连御朱印都不会被打湿。最后一程,我来到拜殿前。
五元落进塞钱箱中的声音,收卷在箱中,回荡在空旷的山间,没有鸟儿被惊起,只有云在缓缓移动。闭起双眼,深鞠了两躬,慢慢地吸一口气——
一拍,感受自然的神韵,远听山的吐息,静听风的细语,聆听水的旋律。
二拍,感受万物之脉搏,归鸟啼鸣,夏蝉寂寥,参拜客的默祷。
再微鞠一躬,奉出自己的信仰。
睁开双眼,视线竟正对着本殿最深处的宝物,真澄之镜。自己的黑影映照在它的中心,顿时感到一阵眩晕……
翡翠一般的湖面,青苔爬满了山石,四周冷杉丛立,可我在哪里?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这似成相识的冰滑感激出一身冷汗,我被那条巨蛇,缠在半空中。
惊慌地瞥向四处,环湖不知何时聚满了青蛙,它们一动不动,似乎全在盯着我,好像也什么都没在看。
我越作挣扎,蛇缠得就越紧,那滑溜溜的肌肤,我竟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我是谁?但在绝望的尽头,我明白了一切。
这是一个梦境,而我就是游走于梦中的记忆碎片。
它是一个梦,我定住了,一动不动,只有感觉仍在活动。树上的积雨滑落进湖面,荡漾出寒冷的涟漪。不远处有风在呼啸,山洞中的猿猴迎风而啼。巨蛇冰滑的肌肤深处,血液隐隐涌动。蛙声渐起,它们雀跃着,扑通扑通地跳进湖里。
天地间,我恍惚听到了谁的啜泣,这一泓清池,本是她远古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