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结合拍的片子和支气管肺泡灌洗的结果，很显然，你这是染上了肺孢子菌肺炎。还好你们来得不算太晚，再拖下去就不好治了。”
市医院的呼吸科室里，秃头医生扶了扶厚厚的眼镜，宣布了自己的诊断。
“那是什么病啊大夫？我们都是农民，听不懂啊。”听到病名的唐安良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心里的大石头仍然没落地。
“这种病一般是免疫力低下引起的，通常只在免疫系统受损的人身上才会发作，但极端长期心理压力也有可能引发。我就直说了吧，段女士没有感染HIV，也没有用过免疫抑制剂，但免疫指标低得像晚期癌症患者。她一定长期处于高压环境中，心理压力极大，是这样吗？”
唐安良重重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了，我们家跟别人家有点恩怨……大夫，我媳妇的病能治好吗？”
“从现在的情况看，治疗周期预计在三周左右，康复期很长，可能要持续几个月。既然是外部压力引起的患病，不建议患者重新回到高压环境中，否则可能引起二次患病。”
“可是我们总得回家啊，只要回了家就……”唐安良感到一阵绝望。
“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作为医生，我只负责医院里的治疗。”秃头医生话锋一转，盯着他们两口子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提醒你们一下，这种病治疗费也不便宜，你们应该没有医保吧？”
唐安良心里咯噔一下，“要多少钱呢大夫？”
“我帮你算算……静脉注射喷他脒，高流量氧疗，还有住院费用，日常监控肝肾功能和血常规……总费用少说也得两三万吧，甚至更多，你们要治吗？”
“治，当然要治！”唐安良想到儿子给自己拿的两万块，心里就感动到无以复加。要不是儿子的钱，自己恐怕不会这么果断地下结论——本就没什么钱，还要被王家持续压榨，这场大病的治疗一定会让家里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
“行，我给你们开单子，你们先去交钱吧，然后住院。先开个两周，不行还得延长。”秃头医生略带惊讶地看着他们，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就很拮据的农民答应得如此果断。按照经验，这种病人一般会跟家人商量一段时间，再四处借钱，最后才开始治病，往往也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医生怎么说，能治好吗……”段霞虚弱地看着他问道。
“能！只要住院治疗就没问题！”
“要花多少钱……”
“没多少钱，我们拿得起。”唐安良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我去交钱，然后就能住院了。”
离开了妻子身边的唐安良悄悄走到医院的一个楼梯拐角，眼泪再也忍不住。
“呜呜呜呜呜……”
哭了一会，他小心地用袖口擦干眼泪，拿起手机给儿子打电话。如此重大的喜讯，怎能不立刻通知儿子呢？
……
……
“什么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响。”
正在烧水的我听到好像有一阵铃声，是手机铃声吗？我回到主卧，铃声戛然而止，燕秋正背对着我，在一堆换洗衣物旁边忙活着什么。
“燕秋？”
“啊！唐、唐骥，你来了，水烧开了吗？”
她慌慌张张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没有，我刚点火，要等一会呢。刚才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是手机铃声吗？”
“不是，啊，是……是你的手机。”
她转过身，把一个陌生的手机递到我手里，我知道这是手机，但完全没有使用过它的印象。
“刚才叔叔……就是你老爸打来电话，我先挂断了。”她神色紧张地解释道，“你看，你已经失忆了，估计也想不起来自己的爸爸是谁了吧？这种情况下跟他打电话，一定会露馅的。”
“这倒是，我连他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这么接电话的话，他就会发现我失忆了。”
“但我想如果他再打过来，你早晚得接……只是要等我把之前的事情都告诉你才行。”
“好啊，我想知道过去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跟我讲讲吧。”
这天晚饭后，她让我穿上李叔叔厚重的军大衣，戴上厚厚的棉帽子，和燕秋两人一起去外面散步。这是自从我寄宿到她家后第一次出门，还蛮期待的。
“哎等等，碗还没洗……”刚走出家门的我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疏忽。
“不洗了，让我妈去洗。”燕秋毫不犹豫地说道，“今晚夜色这么好，当然要出去散散步啦。”
她今晚的打扮格外用心。一身乳白色的轻薄小棉袄，搭配黑色贴身保暖裤和橘黄色长筒靴，让两条腿显得纤细而笔直。小巧的灰色针织帽让脑袋看起来圆滚滚的，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揉。
“怎么样，好看吗？”在村里的主路上，她转了个圈，让我从头到脚欣赏个遍。
“很可爱，像个精灵一样。”我诚实地夸赞道。
“嘿嘿，这身衣服平时我妈都不让我穿，说干活容易弄脏，洗起来太麻烦。但是今晚不用干活，穿出来她也没话可说。唐骥，我们走吧。”
“去哪呢……我都不认识路。”
“没关系，我带你走，很快就知道了。”
我们俩都拿着手电筒，再加上明亮的月光，路上并不难走。但我没想到，她一点一点地带我走进了农田里。
“这里是冬小麦的麦苗哦，还有零星的一点荠菜和灰灰菜，遗憾的是，土地都上冻了，不然还能带你挖点野菜来吃。”
“挖野菜？”
“对啊，小时候我们俩经常上山挖野菜，带着一个小桶和一个小铲子，一挖就是挖到天黑。我们的爸妈经常漫山遍野地喊我们俩的名字，哈哈哈哈……”
“我小时候这么贪玩啊……”
“其实是我带着你玩，你小时候就很胆小，哪也不敢去。一开始是叔叔阿姨把你托付给了我，让我带你到处逛一逛，玩一玩，长长胆量。后来嘛，哈哈哈……”
“后来怎么了？话不要说一半呀。”
“没什么，”她忍着笑意，“就是想到你小时候刚见我时那怯生生的样子，我就觉得好有趣。你一开口就喊我‘姐姐’，可我们明明差不多大。可能在当时的你眼里，能带你玩的女生都应该叫姐姐吧。”
“姐姐……也不赖吧，算是有个依靠了。”
“后来你就整天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哪你跟到哪，然后我还把你带坏了。每天带你到处乱跑，挖野菜、捡石头、抓蜻蜓……真不知道小时候哪来的那么多精力，每天使不完的劲。”
“我们也在这片地里玩过吗？”我盯着脚下的土地，问道。
“当然啦，这片地是我们玩得最多的地方。而且前面有一棵树……再往前走走就能看到了。”
我们继续前进，她指着一棵苍老的榆树，说道：“就这个，小时候还枝繁叶茂的，现在已经有点老了。”
“这棵树有什么特别的吗？”
“算起来，应该有五十多年的树龄了吧。”她微笑着说道，“我们的爷爷辈当时闹饥荒，这棵榆树的树皮和榆钱可养活了不少人。我小时候带你爬这棵树，你还摔得人仰马翻的，搞得我被阿姨臭骂了一顿呢。”
“唉，原来我笨手笨脚的吗……”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只是当时你不怎么出门玩，所以不擅长运动。印象里，每次找你的时候你都在看书，当时你还拍着胸脯跟我说‘姐姐，将来我要当科学家！’”
“呵呵呵……”我苦笑道，“可最后还是辍学了。”
见我语气有些低沉，她连忙说道：“小孩子说的话当不得真，就算不是科学家，现在的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起码在我看来，你很真诚、善良，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谢谢，失忆的我可不能辜负了你的印象。”
“不过，就算失忆了，你的性格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呢。”她凑近了我，用手戳了戳我的脸，“和我印象里的唐骥几乎一样，除了没有记忆之外。”
“嗯，那就好，我很担心现在的自己做得不够好，对不起过去的自己。”我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对了，我们去河边转转吧。”
“河？村里还有河吗？”
“柳河村柳河村，起码得有柳河吧。”她哭笑不得地说道，“就在这边往西走几百米，不过可能结冰了。”
我们走到河边，这条河还不到十米宽，跟我想象的壮阔河道完全不是一码事。而且河水确实已经结冰了，听不到水流的声音。
“冰面看上去并不是很厚，不要踩上去哦，会落水的。”她提醒道。
“你不说我也不敢下去。”
“哈哈哈哈，小时候的你也是这样。夏天我带你去下水捞鱼，你死活不敢下来，怕得要死。”
“这水很深吗？“
“深的地方也就一米多，不过对于当时还是小孩子的你我来说，已经算深了。我捞出来很多小鱼小虾，晚上拿回家让妈妈炸着吃。本来看到浑身湿透的我就已经很生气了，还敢要炸鱼炸虾，直接把我打了一顿……”
“为什么炸鱼炸虾不行啊？”
“因为买不起油啊，食用油很贵，每家做饭都是省着用，剩菜里的油还经常倒出来留着下次用……只有过年才能大方一会，用油炸东西吃。不过，那天因为你来了，我妈破例做了一次炸物。你吃得很香，晚上还在我家住了一宿，睡觉的时候还在吧唧嘴，哈哈哈哈哈……”
“那种糗事就别讲了吧……”我竟然会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感到羞耻，真是奇怪。
“说实话唐骥，我觉得小时候的你比现在要更可爱一点，哈哈哈哈……”
“总觉得小时候一直被你欺负。”
“没有没有，我可是你‘姐姐’，一直保护你呢。后来就算王林英找茬，也是我护着你的。”
“王林英？王家的那个女儿吗？之前听你说过。”
“对，就是她，打小她就一直看你不顺眼，觉得你整天呆呆的，是看书看傻了。”
“看书学知识不是好事吗？”我不解地问道。
“对于村里人来说可不一定。”她的语气稍显失落，“村里一般分成两种人，勤快干活的，还有好吃懒做的。但不管是哪种人，都会认为干活有用，看书上学没什么用。因为上学既要花钱，还不能帮家里干活，比如我爸妈就是这样。所以柳河村在巨野县附近的村镇里都算穷的，大家都没什么文化，更别提考大学了。”
“那真是可惜了。”
“所以如果有人真的考上大学，会遭到村里人的嫉妒和中伤，俗话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嘛。算了不提这些了，我们继续走走吧，前面还有好玩的地方。”
她带我沿着河边一直走，随着地势起伏，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山包一样的地方，侧面竟然像洞穴一样有个开口，内部的空间似乎能容得下几个人。
“你还记得这里吗？真令人怀念啊。”
“看起来像被人挖出来的，用来做什么的呢？”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举着手电筒在里面照了照，然后用手拂去两块平坦的石头上面的灰尘。
“进来坐坐吧，这是我们俩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