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你们的眼,全体都有,向左看——齐!”
天才刚蒙蒙亮,一群看着还没睡醒的年轻小孩听到口令,立马瞪大了眼。
虽然起床的哨声是早晨六点,但每个人都要求必须十分钟内赶到,所以一些住的离操场很远的学员就不得不在这十分钟里被迫练习短跑,全当是为之后的长跑当热身了。
当然,努力奔跑确实是很有必要的。要是被学生会的抓到迟到那可就惨了,被抓住一次这个周末就不能离开校门出去透气了。如果之后再被他们找个理由找茬,连续两次记名扣分,大好的周末就要进小黑屋里被迫反省了,所以起码要确保自己仅有的休息日能够正常过,那平时就必须夹起尾巴、
其实本来是有喘息的时间的,一开始高年级的学生会成员还会带他们做做热身,稍微练习一下拳法什么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一规定在本学期初被取消了,于是所有人第一天的早操就在一声莫名其妙的口令之后开始了莫名其妙的狂奔。
大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队形也乱成一片,而结果也是因为很多班级跑不齐,所以所有人午饭都没来得及吃,又被抓去跑圈与俯卧撑。
起初大家以为这只是一次突然想整人而搞出来的操作,而第二天大家还是一早起来就直接进入了跑圈状态,只是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有些班的人学精了,就算速度与体力彼此参差不一,大家还是很有默契的保持队列的基本整齐,而中午这个班级的人也就顺利吃上了热乎的饭,其余被罚加训的人就只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吃到凉饭。
这大概是一种下马威吧,他告诉这里的每一个人,能不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也要看表现,是阶级的象征。
慢慢的,大家也就接受了跑前热身失踪的事实,想来这也是一种下马威,告诉这里每一个人任何可能既定存在的东西都会突然失踪,而他们没有任何选择权与抗辩权。
与其说是热身运动本身没了,不妨说是匀速慢跑本身变成了热身运动。而且那之后跑第二第三圈的时候排头队列的速度总会突然提速,中间队列的人不明所以,也跟着加速,体力稍差的人自然而然的就被甩在了后面。
一开始跟不上大部队在后面慢跑的的还会被记名,但后来对前排班级“爱装“的指责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了一次打群架事件,这个记名才被强制要求改掉,对前排那些不遵守纪律扰乱队列的学生也和稀泥一样的做出了批评。现在跑圈的时候如果实在身体不适跑不动的话可以选择慢跑,就是不能散步跟逃跑,但前两圈一定要保持最起码的队列整齐。
但对于德里克来说这就很不好理解,他觉得这种配速太慢的摩肩接踵的队列练习实在没有必要,早晨就应该按竞速跑的标准一样训练,所以他愿意跟着一起加速抢跑。
他对那些去告状的学生表示不满,认为他们只会去听那些懒鬼们的抗议,不会考虑自己的感受,但他并不怎么擅长表达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竞选进学生会里,自然而然也就只能忍受这个规矩。
德里克自认为他在这里水平不能说最高,但心态上一定是最卷的人,他总是那个听见哨声第一个起床的人,跑得快并不一定能得到教官跟高年级的赞赏,但对他来说那是为数不多可以暂停思考的时候,他可以肆意发挥自己小时候在稷野郡种地时练出来的身体与肺活量优势,尽情的挥洒汗水。
是这样,要思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难免会让自己的情绪变差。比如老家的收成今年怎么样,父母跟弟弟妹妹的身体健康怎么样,自己到底会不会被拉到前线,还有自己那个看着蠢乎乎的舍友,他总是对那家伙抱着一股莫名的敌意。
德里克不知道那股敌意从何而来,对方也没有专门来得罪过自己,可能是他觉得对方总是太讲道理,气场就跟自己不一样,也可能是对方在关键的时候总是不怎么严肃,在各种训练里总想着找机会偷懒,他自然就有点看不惯。
而后来他在一次吹牛小会上隐隐约约的听说他的那位名为诺埃尔. 拉菲的好舍友其实是落雁郡的一个富商子弟,虽然也没人知道他家主要做什么生意,但是纨绔子弟这一形象便因此彻底在德里克的心中挥之不去。于是他便趁着上头,失控般的痛斥这位纨绔子弟,并表示其实自己从刚入学开始就看他怎么怎么不顺眼。
不过并没有想象中的一呼百应,大家只是应和着笑笑,也没有多说什么。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德里克发现其他人跟自己说话的次数也少了,仿佛自己突然被剥离出了这个世界。
原因很简单,虽然在这里弱者肯定多少会受到歧视,谁都不想自己在训练的时候因为一个拖后腿的被集体加训。但是谁也不想突然的被直球辱骂甚至人身攻击,大家很直观的感受到了德里克的攻击性和脾气,自然而然也要学着明哲保身。
所以德里克的处境变得愈发孤僻起来,性格也如恶性循环般的越来越差了。
他不太熟悉其他人的娱乐方式,而且本来没什么人愿意带他玩,他只能用奔跑填满一切沉默的缝隙,仿佛自己仍然穿越在稷野那一片接着一片的麦田里,又回到了那个虽然又苦又累,但是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而那片麦田后面追赶着他的,是无数的现实压力。
当初来这里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家里实在交不起学费,他完完全全可以去天境郡找个不错的学校读文化课,但家里又有那么多人要养,他也没有什么魔法上的天赋造诣,差一点就又没学上了。
有人建议他可以来落雁郡的沉月港读海军学院,不仅没有住宿吃饭等学杂费,甚至每年还会有一笔比普通学校学费还要高的补助,完全可以拿来补贴家用。而且现在洛瑟兰王国本来就战火不断,在这里不至于会荒废人生,还可以有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如果德里克能够坚持下来,那么自此他的家族就不用祖祖辈辈都只能种地了,一样可以变成达官贵人。
在那么多好处的介绍之下,德里克毫不犹豫的就报了名。
一家人一起给他凑了钱当盘缠,把他送到了沉月港。从小到大他跟家里人都没怎么离开过稷野郡甚至是村子,这也是他第一次离开熟悉的土地,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他以前只在洛瑟兰的地理课本上听说过洛瑟兰王国第二大城沉月港。而如今地理课本上讲的知识真真切切的到了他的眼前——大海与陆地的交界屹立着无数好看的建筑,像是一道巨大的围墙。不仅每条路都贴着严丝缝合的光洁石板,沿路还有晚上都会亮的路灯。来来往往的人穿着打扮都很时髦,大家说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方言,吃着跟故乡与众不同的新颖食物。
一切都跟稷野郡那么的不一样,也包括他自己。那股疏离感是肉眼可见的。
虽然但是,海军学院是有能出门的机会的,不至于一点让人放风的机会都没有。只是他自己没有任何想出门的欲望,他感觉自己像是进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异世界,他在那里容易彻底迷失自我,还是这一道道高墙与水晶哨塔包围下的自己比较有安全感。
偶尔也会想家,但没有别的联系方式,他只能写信,每次都有好多东西要写,讲自己在这个地方的所见所闻,又比如训练的强度,除此之外他自己还是比较关心弟弟妹妹们的读书情况,说等自己放假回去一定会从沉月港买点玩具什么的当小礼物回去。
等下一次回去那些家伙应该又长高了吧,说不定等自己从这个学校毕业,他们就跟自己一般高了。
只是,送信的效率未免总有些慢,而且现在治安很不好,信使被打劫与袭击也是经常的,他总是很担心自己的信与装在里面的钱到底能不能安全到家,有时候还会找起码两三家邮递公司分别帮他送东西回去,好在只有一次丢了件,其余的时间他总是能收到家里人给他做的酱料跟邮递员代笔的感谢信。
那种酱料是老家的一种特产,用面粉跟各种特色香料混合发酵而成,可以拿来蘸面包拌面条,吃一口家乡的味道能让他的心情好很久很久,可能是家里的人在千里之外察觉到他有些吃不惯这里的食物,特意嘱托信使给他带的。
也希望他们能够体会到自己的情绪吧,无论是自己的喜怒哀乐,还是悲欢离合。
后来他慢慢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讨厌诺埃尔了,那个人是他对于沉月港这座城市不适感的具象化,他强迫自己把自己关在围墙里正是不想与那个世界接触到,而那个世界的化身却仍然追着他不放。这大概就是一种天生的“看你不顺眼”吧,其实世界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的厌恶感也是可以溯源的。
不行,不能这么下去。
德里克的情绪越来越差,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被关久了,还是那个诺埃尔一直要跟自己住在一个屋的缘故。但实际上应该是都有,无数的苦恼一起叠加,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时常会下意识的想要去攻击身边的人。
于是一次训练的缝隙,德里克毫不犹豫的动了手——原因是因为诺埃尔在训练定腿的时候时常站不住,自称是没有平衡感。教官正要点评这事,站在一旁的德里克便突然开始朝着对方大吼起来,随即把人家推搡在地。
包括教官在内的一众学员见状也懵了,连忙跑上前拉开了扭打中的两人。
两个人就因此都被带去了办公室。
“德里克.金穗,对吗?”
“对。”
“怎么有气无力的,没吃饭吗?”
“对!!!”德里克卯足了肺活量,硬是吼出来了这一声。
“这不挺有活力的吗?甚至还有力气能打架呀,有这精力等到了战场上在用不行吗?”
“报告队长,我只是,我只是有些看不惯他。他太懒散了,就是说..”
这个学校的班级行政人员一般会被称呼为【队长】,和整座学院狂野粗放的气质相比,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男性也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听说他是王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来这里主要参与一些魔法武器的研究设计。但这个学校的规矩就是新人来这里要当上一届带新兵的行政人员,于是他就因此当上了这一届的辅导员,或者说叫中队长。
只是他说话丝毫没有任何想象中高学历人士的矜持与文雅感,完全像是一个训过好多人的老兵。
“看不惯他?你有什么资格看不惯他?只有你的教官跟这个学校的教职工可以看不惯他,你就是个跟他一样的低年级学员,是阶级地位最底下的存在,甚至都没有正式授衔,所以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权力随便指点别人!?啊?说话啊?!”
德里克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能默默承受着对方的狂风暴雨。
“那么多人看到了,处分自然而然免不了的,等着就行。”
起码自己这周末要见识到传说中的小黑屋了,他叹了口气。
但诺埃尔倒是连忙跟中队长表示这事他自己也有点不周到,是因为自己训练的比较差拖累了他,才导致德里克会如此大动干戈。
当然也没有,这件事全篇都是德里克压抑许久以至于突然发狂导致的,跟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起初中队长不解为何他要揽上没必要的过错,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了什么。
“你们还真喜欢那套有事一起扛的故事是吧?行,按规矩你不会得到任何记录在案的处分,但你既然这么说了,就跟他一块关小黑屋吧,先明确我都是按学校规定办的,不给你记录在案是说到做到的,就当是人生的重要体验了。”
于是这个周末两个人就一起被关在了【小黑屋】。
这里的小黑屋是学校的地下室,像是牢房里都会有的审问间,墙上刻满了历代学员的字画与涂鸦,大多都是什么时间计数刻画与“好饿”两种字样,能想象到当时关在这里面的人的处境。
其实现在比以前幸福多了,按高年级学长的话说,最早的小黑屋就是什么都没有,除了上厕所会有人带着出来,其余的时间就是关在这里面反省,现在好的地方是可以带书进来了,但不能带小说跟漫画进来,内容必须跟学术有关,会有五大三粗的人在这里守着检查与巡逻,也会有人到点送来今天的水跟饭。
虽然每间屋子彼此之间有着铁栅栏窗作为回应,但是一般是不允许交流的,如果有人说闲话会被当场警告,甚至拖出来一顿拳打脚踢。
德里克无奈,他只能把这次禁闭当成补写作业的机会。
不过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似乎是因为饥饿感,他好像是出了幻觉,可恶的诺埃尔正在撕扯着家里人写给自己的回信,把自己家里人邮寄给自己的罐装酱料倒进了厕所,还要数落一下自己的出身,说自己在这里一辈子也实现不了出人头地,而班里的其他人,以及中队长,也在一起嘲笑着他,言语里充斥着诸如土鳖土包子之类的侮辱性词汇。
德里克下意识的想要继续大吼大叫与打砸,但头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小纸团,他突然从幻想中拉回了现实,他打开那个纸团,上面写了一行字。
“还好吗?哥们,看你好像有些不开心,等冷静一点我们好好谈谈吧。”
落款竟然是诺埃尔,如果说纸团是通过那个窗户扔进来的…意思是他在隔壁吗?
不,仅凭一张纸说明不了什么,以他的性格,说不定会花钱喊一群人准备找个机会跟他打架,但是打就打,自己并不怕谁。
他又找了一张纸,写了“打就打,谁怕你啊”几个字并扔了回去。
其实也可能不是要打架,真的是想谈,但是德里克比较倔,他就想试试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反应,小时候跟村里别的小孩一块玩,基本都是一言不合互相丢两句“你瞅什么”的战争宣言,就可以直接动手打的。他也比较好奇外面世界的人的想法会不会和他们那完全不一样。
过了一会回信就来了。
“真不是我要动手,哥们,我真跟你想的一样的话我没必要跟着你一起在这里面待整整一天。”
他愣住了,但想了想,自己还是在气势上不能输。
于是等到禁闭结束,德里克率先一步回到了寝室,此时其他人似乎是进城寻欢去了,屋子里除了他,应该就剩下还没回来的诺埃尔。
还真是想到什么来什么,没过多久诺埃尔就回来了,手里还带着一堆吃的。
“你..你有什么要跟我谈的?”
“就是聊聊嘛,看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其实我之前多少能感受到,但你好像把我当成了仇人,所以我也挺好奇你什么想法。”
“不管你的事。“德里克把头扭到一边。
“额,别这样别这样,我从小到大其实也不能说没惹过事,但我还真不记得哪里对不起你了。如果真有的话,这些东西就当给你陪不是,行吧?”
“这是啥呀?烟吗?”德里克一眼就注意到了袋子里的盒状物。
“嘘,别被发现了,这烟还是进口的呢,比赤燧郡产的劲大多了。”
“你也抽烟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整一根?”
“必须的。”
于是在一处厕所里,两个人用诺埃尔“走私”来的火焰卷轴分别点燃了彼此手中的香烟,烟雾缭绕之下,烟草燃烧的味道很快盖过了厕所本身的腐烂与氨臭味。
“你真的是什么传说中的名门望族吗?”德里克好奇的打量着对方。
“都哪来那么多谣传?我家就一做小本生意的,能有多旺?在沉月港甚至都不够人家商贾大家的三根指头。”
“也可以嘛,换我可能会说不够一根指头,你这三根指头的量词用的,显得确实对自己家里很了解嘛。”
“说白了,有钱没钱都不耽误我在这受苦遭罪,我家那位主要是觉得在这里可以管住我,能不让我到处跑,所以把我的志愿改到这来了。对于是不是能真的升官发财他老人家倒是不在乎,主要就是想管我。”
这还真属于是世界的参差,对德里克来说这个学校属于是他们家族阶级跃迁的唯一希望,而对于诺埃尔来说这就是一个跟监狱差不多的设施,只是听起来会比进了监狱稍微体面一点。
不过诺埃尔看起来还挺好相处的,虽然人是稍微弱了点,但自己就现在这处境,如果再把他也惹烦了,那么未来几年自己日子大概也只能继续难过下去了。
“没事没事,大不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找我嘛,就当给你赔不是了。”
“真不要紧,我要生气了我不会这样。以后有什么需要的我再跟你说,但我觉得我来这还是得学到点东西,不能白在这里浪费时间,有这种事的时候你务必要罩着我。”
是错觉吗,德里克总觉得他似乎是有点脸红,也可能是屋里实在太沉闷的缘故。不过起码本来不善言辞的自己也可以这交到朋友,即使在那不久之前自己还因为情绪发作把人家打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