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毕竟是作为这些小孩曾经的队长,或者说是教师,赫尔曼还是选择去看看他们的结局。
就像是他们大多数人一样,赫尔曼自己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所谓的“凯旋仪式”。
有多少人活下来了呢?他站在台上看向座下的观众席,前排除了几个看着就像是军官的人,他一眼便看到了德里克,只是他的一只眼已经带上了单独的眼罩,所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身后的学生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负伤,绑着绷带的,打着石膏的,有的人甚至没了一条胳膊,只有空荡荡的袖管在飘扬着。
真的是,还有很多人都没活到二十岁呢...。
校长在上面非常慷慨激昂的演讲着,从塞勒那王国的精灵是如何的邪恶,到这场战役对洛瑟兰王国国家利益的必要性,内容详细到好像什么学术会议,也仿佛是他亲自参与了这场战役一样。
而实际上在台上的大多数人,这几天只在雷昂那里不断的开会,只有几个人是陌生面孔,但看起来只是因为他们不被雷昂信任。
仪式到了授勋环节,赫尔曼端起金灿灿的徽章,准备迎接下来的学生。
他其实有那么一瞬间在想这个徽章到底是不是纯金的,但好像在这个场合想这个也不是很合适,其实他觉得给个勋章并没有什么价值,对他来说完全不如给一笔钱来的划算。
想着想着,德里克就走到了他面前,赫尔曼一边给他戴上,一边仔细打量着他,看起来他的问题远不止没了一只眼这么简单,不仅走路都有点一瘸一拐,露出的肌肤也有很多肉眼可见的淤青跟伤疤。
但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德里克还是很努力的挤了一个笑容出来。
他突然有些过意不去,连忙转过头去。
最后一排也是今年新入校的学员,每上来一批人,他们都很激动的剧烈鼓掌一阵子,校长也在讲话中连连表示新入学的应该向他们的学长学姐看齐,发挥出不畏艰险,永不言弃的海军精神。
德里克还要作为这批第一批勇闯前线的学生兵的代表,讲出自己参战的经历。
“会不会有点不太好..."他感觉德里克只是很勉强的维持现在的状态,但即使是没什么情商的自己,都能察觉到那股平静之下隐藏着的巨大的压抑感。
是不是应该叫停一下?不,他不能,他还没权力喊停这个仪式。但他很担心德里克会不会突然失控。
于是赫尔曼便找了个理由溜了出去,其他人大概以为雷昂又给他安排了什么活,便也没有细问。
他只是有些看不得德里克,以及其它小孩的眼神,在一阵快速奔跑之后,他便来到了操场。
赫尔曼想的是晒晒太阳能让自己好起来,但此时的天空也没有阳光,阴暗的云翳笼罩在他的头顶。
彼时充斥着训练的口号声的操场上已经搭起了好几个帐篷,也有零零散散的人在这里路过。
他踱步于其中,很快他便注意到这些帐篷下面放着什么,因为其中一张面孔是他在之前的报纸上看过的,只是这张面孔的主人正静静地躺在袋子里,双眼紧闭,仿佛是在安详的睡着。
其余的帐篷下也都是类似的裹尸袋,大部分袋子也只露个脑袋,有些甚至是空无一物,只有一个名牌写着这个人叫什么,很明显,这大概是连一点身体的组织都找不到了,又或者说即使捡到一条胳膊跟腿,也很难分辨这是谁的。
也有办法,还在王城上学的时候,听说学院里有些老法师善于“通灵”,只需要一些人体组织就可以重新召回物主的意识。但这只是一些江湖传说,而且估计也没人会为了一些学生兵专门搞这些。
想到这,他叹了口气。
不过操场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难以忍受的腐臭气息,只有一股特别刺鼻的香料味。他问了问一个在这里看管的,像是学员的女生,她解释说是都用特制的魔药处理过,尸体不会继续腐烂了,也不会有尸臭味。
毕竟很多人已经死了好多天了,等他们被发现的时候,甚至已经浮肿的像是巨人一样,也是他们费了些力气,才让一些人能够保持基本的面貌。
“那,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回来扔在这里呢?”赫尔曼一脸的不解。
“肯定是要让他们的家人带走他们呀?”听到这话的学员比他还要震惊,但是她突然察觉到这应该是学校的老师,至少出于地位的差别,她还是尽量压低了语调。
“不,不是,只是换作我,我有点接受不了被这么扔在地上晾着,即使是死了..."
学员感觉自己应该是误会了他,只是拍了拍赫尔曼的肩膀,并没有刨根问底聊下去。
但他此刻已经涨红了脸,心想确实是自己不怎么会说话,好在是搪塞过去了。
这就是一个问题,因为他确实是想不到这一层。他从小到大就是个孤儿,在他的故乡霜落郡,由于在边境连年征战的缘故,像他一样的人并不在少数,只是他早已习惯了这一点。
他已经很久没回到那个充斥着林海雪原的地方了,但他也不想回去,或许有朝一日他会回到那个收容孤儿的小院,但起码要等到彻底停火的那天。
又过了很久,直到乌云散去,不远处的太阳又要重新落下,赫尔曼才从地上缓缓起身。
在夕阳的余晖下,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对打扮的颇为精致夫妇正在大哭。
一下午并没多少人来认领他们的子嗣,毕竟这只是第一天,可能有些住的很远的家庭,要过很久才能来沉月港和学校。
赫尔曼走上前,一眼就认出那个袋子里的诺埃尔,应该就像是那个女生说的,人死了很久,身体都浮肿的很厉害。
但即使如此,赫尔曼也能看出来这是自己的学生。
往好了想,起码他还能留个面孔,被带回来,被纪念,那些沉入到海底的,可能再也不会被记住了,他们只会变成某张名单上的名字,再过很多年,就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的样子了,彻底被变成历史的尘埃。
赫尔曼已经陷入了某种非常混沌的情绪之中,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了制造这些悲剧,但他又没法真正的理解这些痛苦,大脑在此时好像变成了一团浆糊,在一阵阵哀嚎声中已经完全没法思考了。
突然又传来一阵惨叫,但好像并不是单纯的伤心,而是被殴打之后的应激。赫尔曼猛的抬头,德里克正气喘吁吁的站在一旁,他的面前是捂着脸不知所措的男人,以及在一旁连忙拉开两人的女人。
不同的时空仿佛在迅速的重叠,就好像几年前,德里克在打了诺埃尔之后,也是这幅非常愤恨的样子,赫尔曼应该去阻止他,但他的身体像是被定住了似的,根本动不了。
“你们有什么资格哭...如果不是你们非要送他来这里,他也不会死..."
德里克拎起起拳头还想继续上前,但还没等周围人出手,他便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在一阵混乱之中,立马有很多人围了上来隔开了两拨人,并连忙抬走了倒在地上的德里克,赫尔曼跟着那帮人连忙离开。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一个看起来并不像是学校学生的人正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切,毕竟在这个学校还没有男性学员会留着这么长的头发,他的气质就与一般人格格不入。
也不一定,可能只是某个自己没见过的教职工,他来不及多想,连忙把德里克送进了医务室。
但他越想越不对劲,那个男的实在有些奇怪,在他对视到那人的一瞬间,便感受到了一股埋藏在凡人之躯下的无穷尽的魔力,那些外溢的魔力又似乎是想要链接每一个还在现场的人,仿佛是想要洞察一切。
在送完德里克之后他又连忙跑了回去,那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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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在上,您…是怎么进来的?”芮娜一边拿药,一边问着后面的林涯。“学校的巡查应该很严,您走的时候要小心点。”
“可是今天是校园开放日啊…大大小小的报社都来了。”
“为了上午那个会?”
“那当然,你们的故事会被大街小巷传颂,变成吟游诗人口中的歌谣,变成小说家笔下的史诗。”林涯一边说,一边拿出来一个包裹,那是用四个用木头做的餐盒,芮娜接来,里面放着尚且温热的面包,鸭腿与香肠。
“可那终究都只是二手的,几经粉饰的故事,同为亲临一线之人,我最关心的,还是经历这一切的你们的真正想法。”
“别这样,怎么说都是我该请您…”
“嗯…是我们那的习俗——做客尽量不要空着手来。”林涯已经拿出一盒自顾自的吃了起来。“来之前我在这座城到处逛,感觉这一家其实还不错,还能外带,也不知道你们会喜欢什么,感觉吃喝应该是人类共同的爱好。”
“诸神在上,那看起来一定很好吃,还有一盒是您要当下一顿吗?”
“是给你们三个人的,也包括你们那位早已战死的好友——对不起,这也是我们那的习俗。”
芮娜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手里的瓶瓶罐罐也因为没拿稳,一不小心散落一地。
“诸神在上…还是麻烦您了。”芮娜一边捡,一边连声道歉。“我的手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应该是上次咬伤的缘故,有段时间都握不住东西了,只有一只手还好使。”
林涯见状,也没多说什么。至少她还是一个外形上完整的,存活的人类,已经比很多人要幸运了,上午上台领赏的学员兵很多人都缺条胳膊少条腿。
但比惨是不对的,他们本来不用非要为此献出青春与未来,每个人都是悲惨的,他们真正应该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悲惨。
“有点好奇,您来自哪里?”芮娜也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与悲伤,尝试把话题转移走。
“就是暮晶郡…我来自那些小岛上的其中一座。”经过长时间的磨练,林涯已经习惯了撒这个谎,至少这一次出远门的收获里,他有了让自己融入这个世界观的话术,不至于被各种套话。“此外,没必要说话这么客气,我比你们大概就大三四岁。”
“怪不得,总感觉您的名字很特别,果然是少数族裔呢。”
见状,林涯又开始讲之前早已构思好的,属于自己的人设故事。在他还在原本世界的时候,陈祈的故乡就好像他的故乡,从饮食到民俗,无不透露着种种相似甚至相同的符号元素,或许在百年甚至千年前,他们的祖先甚至是有联系的。
眼前这个女子是他第一次尝试去讲基于此而编撰的故事,虽然有些生硬,但对方竟然照单全信了,也没有怀疑过一些说法。
或许是被自己的真诚给打动了,也或许是这个人设故事真的就那么天衣无缝。
好,至少细节上没被对方看出什么纰漏,从此他就有个一个还算像样的人设解释,足够他融入这个社会了。
“诸神在上,您还要考虑回去吗?”
“等到哪一天重建完成吧….看起来那里好像又要新建什么东西。”
林涯起身,又走到了德里克的床前,看着这个满身伤痕,沉睡不醒的男孩,他今天是来完成属于自己的任务的。
“这顿饭虽然是我请你们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一下。”
“您说,毕竟您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帮我看住外面的人,如果实在不行的话,你就用魔法把我弄醒,但在这期间尽量不要让别人打扰我。”
“包在我身上…今晚不会再有人靠近您。”
不过在她说话的功夫,电流便又从林涯的双手间闪烁起来,他轻柔的把手搭在德里克的面门上。
一瞬间,无数的画面涌入了林涯的大脑,像是胶卷电影般在他的眼前一帧一帧的闪现。
“来吧,请让我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