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炽灯熄灭的瞬间,病房陷入浓稠的黑暗,唯有床头小夜灯投下昏黄光晕。顾清月垂眸盯着手中的玻璃杯,杯壁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在黑色西裤上洇出深色痕迹。母亲用银叉切蛋糕的动作太过优雅 —— 这与记忆里那个会把奶油抹成花脸的女人判若两人,让她喉头发紧。
“这些年不容易吧,辛苦了月月。”
玻璃杯重重砸在桌面,清脆的声响惊得墙上的电子钟微微震颤。顾清月猛地抬头,正对上母亲眼底久违的清明。那双曾布满混沌的眼睛,此刻映着夜灯的暖光,温柔得让她鼻腔发酸。七年来,她无数次对着病床前沉睡的母亲诉说委屈,却从未想过能等来这样一句带着温度的回应。
阴影里的顾明渊动了动,松开的领带歪斜地挂在脖颈,露出苍白的喉结。他望着女儿紧绷的脊背,想起她幼时钢琴比赛获奖,也是这样倔强地仰着头,却在扑进他怀里时浑身发抖。此刻月光透过百叶窗,在顾清月的西裤上切割出冷硬的线条,像极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七年时光。
“我陪你爸走走。” 母亲突然起身,粉色羊绒拖鞋踏在隔音地板上悄无声息。顾清月这才发现,父亲不知何时为母亲换上了柔软的家居鞋,鞋边绣着的百合花纹,与母亲年轻时最爱的那条丝巾一模一样。病房门合拢的瞬间,电子锁发出 “咔嗒” 轻响,彻底隔绝了室内与外界的联系。
私人医院的空中花园笼罩在静谧中,晚香玉的香气混着空调外机的嗡鸣扑面而来。顾清月站在玻璃幕墙前,望着城市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色块。记忆突然翻涌:七年前那场暴雨,弟弟在后座兴奋地数雨滴,父亲握着方向盘的手却因酒意发颤。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啸,还有母亲崩溃的哭喊,此刻都与眼前男人身上的雪松香重叠。
“清月。” 顾明渊的声音打破死寂,他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的动作带着难得的迟疑。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血丝,眼角的皱纹像被刻刀反复雕琢的沟壑,西装袖口磨出的毛边在月光下泛着灰白。“医生说你母亲的情况有转机,或许...”
“所以你打算接她回家,继续当你完美家庭的遮羞布?” 顾清月猛地转身,黑色西裤随着动作带起一阵冷风。她盯着父亲无名指上的婚戒,戒圈内侧的刻痕早已被岁月磨平,“七年前你用一场车祸毁掉这个家,现在想用几句轻飘飘的话修复?”
顾明渊的喉结剧烈滚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口袋 —— 那里藏着份诊断书,最新的检查报告显示母亲的病情已到关键期。但这些解释在女儿充满恨意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当年... 有重要的并购案...”
“重要到连儿子的葬礼都缺席?” 顾清月的声音突然拔高,惊飞了栖在花架上的白鸽。她想起守灵夜独自擦拭弟弟遗照的场景,母亲在隔壁病房尖叫着要找儿子,而父亲的飞机正穿越太平洋。“你用工作当借口逃避责任,现在母亲病情好转,又想扮演好丈夫、好父亲?”
夜风掀起顾明渊的西装下摆,露出内里褶皱的衬衫。他弯腰捡起被风吹落的钢笔 —— 那是顾清月初中获奖时送他的礼物,笔帽上的刻字早已模糊。“下个月公司周年庆...”
“让我当你挽回形象的工具?” 顾清月上前半步,高跟鞋重重踩在地砖上,“你在董事会上运筹帷幄,在媒体前谈笑风生,怎么到了家里就成了只会道歉的懦夫?”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却压不住眼眶的灼热。
远处传来电梯抵达的提示音,顾明渊下意识望向花园入口 —— 他害怕妻子突然出现,看见这剑拔弩张的对峙。这个在商界翻云覆雨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我只是... 想弥补。”
“弥补?” 顾清月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七年来所有的委屈,“你知道母亲发病时把自己锁在储藏室三天三夜吗?知道我高考前在医院走廊复习到天亮吗?这些你都不知道,因为你的日程表里,永远只有会议和航班!”
玻璃幕墙映出父女俩对峙的身影,一个挺直脊背带着尖锐的刺,一个微微佝偻像被抽去脊梁。顾明渊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张演唱会门票 —— 那是顾清月最喜欢的歌手的巡演。“你生日...”
“收起你的施舍吧。” 顾清月将门票拍在石桌上,转身时带落了父亲的钢笔。金属落地的声响清脆,像极了七年前那个雨夜,酒瓶砸碎在玄关的声音。她没有回头,黑色西裤裹挟着风消失在转角,只留下顾明渊弯腰捡起钢笔,在月光下仔细擦拭笔帽上模糊的刻字。
指腹摩挲过 "爸爸" 两个字的凹痕,那里还残留着女儿幼时掌心的温度。当他抬起头时,花园转角已没了顾清月的身影,只有晚风掀起石桌上那张演唱会门票,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轻飘飘落在地上。
"清月!" 他下意识追了两步,皮鞋踩在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走廊尽头传来电梯抵达的提示音,他猛地停住脚步 —— 母亲由护士搀扶着走出来,头上的珍珠发卡歪向一侧。顾明渊望着妻子脸上孩童般茫然的笑容,到了嘴边的呼喊又被硬生生咽回喉咙。护士推着轮椅经过时,金属轱辘碾过地面的声响格外刺耳,像是碾过他七年来逃避的每一个日夜。
停车场的感应灯在顾清月走近时次第亮起,白色沃尔沃的车身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她拉开车门的手指还在颤抖,刚坐进驾驶座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明渊举着她遗落的保温杯追过来,杯身上印着的卡通小熊图案在路灯下格外显眼:"清月!你的杯子......"
车窗缓缓升起,将父亲的声音隔绝在外。顾清月踩下油门,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后视镜里,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像枚被随手丢弃的纽扣。当车子驶出医院大门时,她终于忍不住伏在方向盘上,压抑的哭声混着发动机的轰鸣,在狭小的车厢里炸开。温热的泪水滴落在方向盘上,洇湿了她虎口处的月牙形旧疤 —— 那是七年前车祸时,弟弟攥着她的手留下的印记。
母亲那句 "辛苦了月月" 像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她尘封七年的防线。记忆潮水般涌来:幼时趴在父亲肩头看烟花,母亲在钢琴前弹奏的悠扬旋律,弟弟攥着她的手喊 "姐姐保护我"...... 这些温暖的碎片与七年来独自面对的冰冷现实剧烈碰撞,让她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中控台上摆着的车载香薰不知何时翻倒,淡淡的茉莉香混着她的泪水,弥漫在车厢里。她想起上周在医院,母亲对着墙壁喃喃自语的模样,又想起父亲在电话里永远重复的 "在开会",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血腥味在口腔蔓延。
她对着后视镜整理仪容,用纸巾反复擦拭眼角,却怎么也抹不去红肿的痕迹。雨丝开始敲打挡风玻璃,将城市的灯火晕染成一片迷离的光海。顾清月深吸一口气,发动车子驶入雨幕。车载电台播放着嘈杂的交通新闻,断断续续的播报声更添烦躁,她猛地关掉开关,任由引擎声和雨声填满耳膜。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干净挡风玻璃上的水痕,就像她心里那些擦不掉的伤痕。
别墅内漆黑一片,顾清月摸黑走进客厅,一脚踢到满地的易拉罐。玻璃碰撞的脆响惊得她一颤,这才想起几天前买醉的残局还未收拾。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冷硬的线条,她蜷缩在沙发角落,像只受伤的兽,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茶几上散落的药瓶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那是母亲每日服用的抗抑郁药物,此刻却刺得她眼眶生疼。她伸手摸到一旁的毛毯,裹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却怎么也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突然亮起。顾清月浑身一僵,在黑暗中盯着跳动的来电显示 —— 王语弦的视频通话请求。屏幕蓝光映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凌乱的发丝,在接通的瞬间,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压低的呼唤:"清月?你在家吗?"
她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心跳骤然加速。门外的声音裹着风雨,混着手机震动的嗡鸣,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而此刻,屏幕上的头像仍在倔强地闪烁,仿佛要穿透这层黑暗,直抵她千疮百孔的内心。楼下突然传来汽车急刹的声响,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突兀。顾清月猛地起身,却在拉开窗帘的瞬间,看到路灯下那抹熟悉的身影,正仰着头焦急地寻找着她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