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玉兰花的香气穿过教学楼的走廊,陈曦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人间词话》,帆布鞋踩过青石板路时踢到了半块红砖。她弯腰去捡的瞬间,礼堂方向传来电影散场的喧闹,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在安静的午后漾开层层涟漪。
这是他们相遇的第三周。
那天周宇撞掉她的《雪国》时,书里夹着的银杏叶书签飘到他的帆布鞋边。陈曦后来总说那片叶子是月老的红线,周宇却挠着后脑勺笑:“明明是我急着赶去占最后一排的座位,差点把你撞倒才对。”
礼堂的木质座椅在翻动时会发出 “吱呀” 的呻吟,像个年迈的看客。周宇的相机包总放在右手边的空位上,黑色的尼龙布料磨出了细毛。陈曦发现他总在片头字幕滚完后打开镜头盖,快门声轻得像春蚕啃食桑叶。有次放《罗马假日》,赫本在西班牙台阶上吃冰淇淋的镜头刚出现,周宇的相机突然 “咔嚓” 响了一声。陈曦转头时,正撞见他慌忙把相机藏进包里,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拍公主呢?” 她故意压低声音逗他。
“没、没有……” 他指尖在相机包的拉链上蹭来蹭去,“刚才镜头反光,我看看是不是进灰了。”
散场时陈曦故意走得很慢,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犹豫着要不要跟上。走到礼堂门口的紫藤花架下,周宇突然从斜后方冒出来,手里捏着那片银杏叶:“这个,掉你书里的。” 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倒比电影里的格里高利?派克更让人心跳。
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据点。陈曦的诗集里开始夹进各种小东西:被露水打湿的三叶草、写着 “加油” 的便签、甚至有次是颗裹着玻璃糖纸的橘子糖。周宇的相机里渐渐存满了同一个身影:托腮看云的侧脸、低头写批注时蹙起的眉头、被突然响起的闭馆音乐惊得抬头的茫然表情。
“你知道吗,” 某天陈曦突然合上书,“你镜头里的阳光总比别处暖。” 周宇正调着焦距的手顿了顿,取景框里的女孩忽然笑起来,眼角的光斑像碎掉的星星。那天傍晚的霞光漫过图书馆的玻璃窗,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书架间交叠成模糊的一团。
文艺汇演的排练室总飘着松香的味道。陈曦扮演的朱丽叶要在第三幕跪在地上念独白,膝盖很快磨出了红印。周宇每天背着相机来,却总在她排练时把镜头对准窗外的梧桐树。直到某天中场休息,陈曦发现自己的椅垫下多了块厚厚的棉布,针脚歪歪扭扭的,边缘还露出几缕白棉线。
“后勤老师找的。” 周宇举着相机假装拍天花板,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后来陈曦在他的相机包里发现了半截断掉的缝衣针,才明白那块棉布上的歪扭针脚里藏着怎样笨拙的温柔。
演出那天后台乱成一团。陈曦的戏服领口突然崩开了颗纽扣,急得直跺脚。周宇不知从哪摸出枚银色的曲别针,小心翼翼地别在她颈后。他的指尖碰到她后颈的皮肤时,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帷幕拉开的前一刻,陈曦听见周宇在她耳边说:“别紧张,你站在台上的样子,比电影里的任何人都好看。”
聚光灯下的三个小时像场光怪陆离的梦。当陈曦谢幕时望向观众席,看见周宇举着相机站在最后一排,闪光灯亮得像落在人间的星辰。散场后她捧着花束跑出去,正撞见他把相机塞进包里,镜片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指纹。
“等很久了?”
“没多久,” 他从背后拿出个保温桶,“我妈煮的银耳汤,说你喊了一下午肯定嗓子疼。”
秋风卷着梧桐叶铺满操场时,周宇的母亲突然来学校找他。陈曦在教学楼的拐角看见他们站在银杏树下说话,周宇的肩膀垂着,像被霜打了的向日葵。那天下午的摄影课,他对着镜头里的天空发呆,胶片在暗盒里转得沙沙响,却一张也没拍。
晚自习的铃声响过三遍,陈曦在操场的双杠旁找到周宇。他把脸埋在膝盖里,校服外套上沾着草屑。“我要转学了,” 他的声音闷闷的,“我爸调去深圳工作。” 陈曦突然想起上周在他相机里看到的照片:夕阳下的教学楼、晨雾中的操场、还有她趴在图书馆桌上睡着的样子,原来那些都是他悄悄留下的告别。
离别的前一天,他们在老槐树下坐了整夜。周宇把相机里的胶卷全都倒出来,一张张摊在落叶上。月光透过枝桠落在照片上,陈曦忽然发现每张照片的角落都有个小小的光斑,像颗藏起来的星星。
“这是镜头里的太阳。” 周宇指着光斑说,“每次拍你的时候,阳光都刚好落在那里。” 他把相机塞进陈曦手里,机身还带着他的体温:“说明书夹在第三页,记得要避开强光拍摄。”
火车开动时,陈曦在站台看见周宇举着相机朝她挥手,玻璃窗上的倒影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回到教室,她在课桌抽屉里发现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三十六个胶卷,每个盒子上都写着日期,最早的那个标着 “9 月 17 日,礼堂门口的紫藤花”。
第一封来信在半个月后抵达。信封上贴着深圳的邮票,角落画着个小小的相机。周宇说新学校的凤凰花总落在摄影器材室的窗台上,说每次调焦距时总会想起她低头看书的样子。陈曦在回信里夹了片银杏叶,那是从他们初见时掉落的那本书里找到的。
后来的两年里,陈曦的书桌抽屉渐渐堆满了信封。周宇会在信里画下新城市的海岸线,会剪下雨后的梧桐叶,甚至有次寄来颗贝壳,说海浪声很像她念诗时的语调。陈曦则在每个周末去拍校园的四季:春天的玉兰花、夏天的爬山虎、秋天的银杏道、冬天的雪松林,照片背面都写着日期,攒到一定数量就装进厚厚的信封寄往南方。
重逢那天,陈曦正在图书馆整理旧书。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好,她听见管理员说有位姓周的先生找她,转身时撞进双熟悉的眼眸。周宇比以前高了些,穿着件灰色的冲锋衣,手里提着个磨损的相机包。
“我妈说北方的暖气比深圳的空调舒服。” 他笑着露出虎牙,像两年前那个在礼堂门口递还银杏叶的少年。
老槐树下的风带着春天的暖意。周宇打开相册时,陈曦发现每张照片的背面都写着日期和短句:“3 月 15 日,今天的云很像她发梢的弧度”“7 月 2 日,海边的月光没有图书馆的亮”“11 月 9 日,收到她寄来的枫叶,比深圳的凤凰花红”。最后一页贴着张褪色的车票,日期是两年前的今天。
“其实每个月都偷偷回来过,” 周宇的手指划过车票上的站台名,“就站在图书馆对面的巷子里,看你抱着书走过青石板路。” 陈曦忽然想起那些被风吹起的窗帘、无故亮起的路灯、还有总在窗台出现的陌生猫咪,原来那些不期而遇的温柔,都是他藏在时光里的等待。
多年后他们带着孩子回学校,礼堂的座椅换了新的,图书馆的玻璃窗擦得锃亮,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在原地,枝桠比从前更繁茂了。陈曦指着树干上模糊的刻痕给女儿看,那是当年周宇用小刀刻下的歪扭相机图案,被岁月磨得只剩浅浅的印记。
“妈妈,这里为什么有相机呀?”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 周宇蹲下来握住女儿的手,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眼角的皱纹上,“有个叔叔在这里,拍下了他见过最美的风景。”
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像极了当年的快门声,陈曦看着身边的人,忽然明白有些光影会被时光冲刷褪色,但有些心动,却能在岁月里酿成永不褪色的永恒。就像老槐树下的光斑,就像相机里的星辰,就像他们藏在时光褶皱里,那些闪闪发光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