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后的某个深秋午后，我在阁楼翻到那个红色铁皮饼干盒时，指腹最先触到的是相机冰凉的金属边缘。磨砂质感的外壳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像有人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过岁月的表面。阳光从老虎窗斜射进来，在灰尘飞舞的光柱里，我按下了快门。快门声干涩地响起，像谁在空旷的旧教室里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让我瞬间回到高二那个同样飘着檀香的午后。
那天我抱着母亲那只掉了耳朵的陶瓷音乐盒，站在实验楼三楼最东头的旧物社门口。木质门牌上 “时光修复社” 五个字的漆皮已经卷边，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被遗忘的故事。门虚掩着，里面飘出檀香混合松节油的味道，这种奇特的香气让我想起外婆家的樟木箱，里面总是藏着些带着体温的旧物件。
“进来。”
男生的声音比我想象中要低，像浸过冷水的棉线，带着一丝清冷。我推门时，门框上的铜铃叮铃作响，惊得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都抖了抖刺。他背对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勾勒出他削瘦的肩膀和低垂的脖颈，发梢上似乎都沾着细碎的金粉。工作台上铺着墨绿色的绒布，散落着各种形状的螺丝刀和镊子，像一群安静待命的银色士兵。
“我想修这个。” 我把音乐盒放在桌上，陶瓷表面的裂纹在光线下像极了母亲眼角新添的皱纹。这是父亲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上周被我不小心碰掉在地板上。当时母亲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用胶带把碎片粘起来，但我知道，那道裂纹也刻在了她的心上。
他终于转过头，左手还捏着一枚小巧的十字螺丝刀。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让我想起美术课上临摹的大卫雕像。“陈屿。” 他说，像是在介绍一件没有感情的工具，而不是自己的名字。
“苏晚。” 我注意到他校服袖口卷到手肘，小臂上有块浅褐色的疤痕，形状像只展翅的蝴蝶。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去年夏天在修理厂帮父亲搬零件时被铁皮划伤的。
陈屿用镊子轻轻撬开音乐盒底部的螺丝，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拆卸一件易碎的心事。“齿轮错位了，共鸣板也裂了。” 他说话时嘴唇几乎不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周五来取。”
我点点头准备离开，却被工作台角落里的相机吸引住了。那是台老式海鸥牌相机，黑色的塑料外壳已经泛黄，但镜头依然像盛满了星光的眼眸。“这个也是要修的吗？”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的皮革背带。“捡的。” 简单两个字，像是在掩盖什么秘密。阳光突然被云遮住，房间里瞬间暗下来，我看见他瞳孔里有细碎的光斑在跳跃，像被风吹动的烛火。
那天下午的放学铃响时，我在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又遇见了陈屿。他背着比书包还大的工具包，走路时肩膀微微倾斜，像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的秘密。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从他身边走过，笑着喊 “陈修修”，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他假装没听见，脚步却明显加快了，像在逃离什么。
“喂！” 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他。他回过头的瞬间，夕阳恰好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睫毛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谢你帮我修音乐盒。” 我说着，从书包里掏出外婆做的桂花糕，油纸包上还印着老式的喜鹊图案，“这个给你。”
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工具包的背带上抠出一道白痕，才接过纸包。“不用。” 话虽如此，指尖却已经触到了温热的糕点。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我突然发现他左耳后面有颗小小的痣，像不小心滴落在宣纸上的墨点。
周五去取音乐盒时，旧物社里多了个女生。她扎着高马尾，发梢挑染成宝蓝色，正坐在陈屿的位置上翻一本厚厚的维修手册。“你就是苏晚吧？” 她抬起头，睫毛上的亮片在阳光下闪闪烁烁，“陈屿被叫去教务处了，让我把这个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