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梧桐絮飘进第三图书馆后门时，苏栀正举着相机蹲在石阶上。镜头对准的不是满地金箔似的落叶，而是门缝里漏出的半道暖光 —— 那道光里浮着无数尘埃，像被凝固的金色雨丝。
“让让。”
清冽的男声惊飞了阶边的麻雀。苏栀手一抖，快门声突兀地响起。她抬头看见个穿卡其色工装服的男生，怀里抱着半摞用蓝布裹着的书，黑色手套沾着点点棕褐色污渍，像是不小心蹭到的咖啡渍。
“抱歉。” 男生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相机屏幕上，“这里不能拍照。”
苏栀挑眉站起来，相机还举在胸前：“图书馆章程哪条写着后门不能拍落叶？” 她刻意放大屏幕里的画面，暖光里的尘埃清晰可见，“再说我拍的是光影，不是……”
话没说完，男生已经侧身挤过门缝。蓝布裹着的书脊蹭过她手腕，带着松节油的清苦气味。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把那句没说完的话关在了门外，也把那道诱人的暖光掐灭了。
“怪人。” 苏栀对着紧闭的木门撇撇嘴，却鬼使神差地按下了回放键。画面角落里，男生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高得有些凌厉。
此后三天，苏栀总能在下午三点准时撞见这个男生。他总是穿着同一款工装服，抱着裹蓝布的书进出后门，步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第四天雨下得很大，苏栀蹲在屋檐下换镜头，看见他怀里的书突然滑落，蓝布散开，露出里面泛黄的古籍封面。
“小心！” 她下意识扑过去扶住最上面的一本。指尖触到书页的瞬间，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 那纸张脆得像薄冰，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男生已经稳住了其他书，黑手套按住她扶着古籍的手背。他的掌心带着布料摩擦的粗糙感，温度却意外地高：“别碰，有霉斑。”
苏栀触电似的缩回手，看见自己指尖沾了点淡褐色粉末。男生从口袋里掏出酒精棉片递过来，包装纸上印着图书馆特藏部的徽标。
“沈倦，古籍修复室的。” 他自我介绍，声音还是那样清冽，却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柔和，“你呢？总在这里拍照。”
“苏栀，摄影系大三。” 她擦着手指，目光忍不住瞟向那本古籍，“这是……《宋诸臣奏议》？去年特展见过复刻本。”
沈倦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会有人认出这个。雨丝被风吹进来，打湿了他的发梢：“原藏本，刚从库房调出来，霉斑很严重。” 他顿了顿，补充道，“后门光影好，但这里湿度大，古籍容易受潮，所以……”
“所以不让拍照是怕闪光灯加速老化？” 苏栀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之前的不近人情，“抱歉啊，我以为你是故意找茬。”
沈倦没接话，却从工装服口袋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上周你拍的光影，洗出来了。” 信封上用钢笔写着她的名字，字迹清隽。
苏栀愣住了。里面是张放大的照片，暖光里的尘埃被拍得像细碎的钻石，角落里他垂睫的侧影意外地柔和。照片背面写着行小字：“三楼修复室窗口，下午四点的光更好。”
那天起，苏栀成了修复室的常客。说是来拍光影，其实更多时候是坐在角落的藤椅上，看沈倦修复古籍。他工作时极其专注，常常半小时不说一句话，只听见软毛刷扫过纸张的沙沙声，或是镊子夹起焦脆纸屑的轻响。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身上，把他的轮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线条，像幅立体的木版画。
“为什么选这个专业？” 某天苏栀忍不住打破沉默，镜头对着他握镊子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戴着薄手套，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沈倦正在用浆糊修补书页缺口，闻言抬了抬眼：“高中时在旧书摊捡了本《论语》，扉页写着‘赠吾妻，民国三十七年’。” 他把镊子放在瓷盘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书脊断了，里面夹着的干枯海棠花掉出来。我想把它修好，哪怕不知道送给谁。”
苏栀的快门声轻轻响起。她突然想起自己摄影集里的主题 ——“被时间遗忘的瞬间”。原来有人和她一样，执着于捕捉那些即将消逝的美好，只是方式不同。
十月中旬，摄影系举办年度作品展。苏栀的参展作品是组名为《时间的针脚》的照片：沈倦戴着手套的手、古籍上的霉斑、修复用的金箔纸、窗口移动的光影…… 最后一张是他低头工作的侧影，暖光落在他发顶，像镀了层金边。
开幕式那天人很多，苏栀站在自己的作品前，看见沈倦穿着从未见过的白衬衫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个小锦盒，耳朵尖有点红：“有件东西给你。”
锦盒里是片压平的海棠花，用透明胶片封存着，边缘用金箔细细勾勒过。“修复时在《宋诸臣奏议》里发现的，” 他声音有些紧张，“想着你的摄影集主题……”
“谢谢。” 苏栀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她突然想起照片背面那句 “三楼窗口光更好”，原来有些心意，早就在光影里藏不住了。
开展到一半，突然传来骚动。苏栀挤过去，看见自己的作品被泼了咖啡，最后那张沈倦的侧影糊成了褐色的一片。肇事的女生是系里的竞争对手，正红着眼眶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苏栀还没说话，沈倦已经拉着她往修复室走。他找出特制的吸水纸和清洁剂，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擦拭照片：“别担心，能补救。”
那天晚上，两人在修复室待到深夜。苏栀帮他递工具，看着咖啡渍一点点变淡。月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他认真的侧脸。苏栀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松节油的清苦气味，还有他掌心的温度。
“沈倦，” 她轻声说，“你说爱情像什么？”
他正在用镊子夹起吸水纸，闻言动作顿了顿：“像修复古籍吧。” 窗外的月光落在他眼里，“需要耐心，要接受不完美，还要小心呵护，但修好的时候，会觉得所有等待都值得。”
苏栀的心跳漏了一拍，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没戴手套的手腕。他的皮肤很凉，却在她触碰的瞬间微微颤抖了一下。
咖啡渍最终还是留下了淡淡的痕迹，但苏栀没有重新洗印。她在照片旁边加了块小牌子，写着：“爱情里的瑕疵，亦是时光的印记。” 这幅作品最终拿了金奖，颁奖那天，沈倦在后台递给她个新的锦盒。
里面是本手工装订的相册，第一页贴着那片海棠花，后面全是她的照片：蹲在石阶上换镜头的、在修复室里打盹的、对着光影傻笑的…… 最后一页是张合影，是用定时相机拍的，两人站在修复室窗口，阳光落在他们肩上，她举着相机，他手里拿着本古籍，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照片背面是沈倦的字迹：“苏栀的瞬间，沈倦的永恒。”
那天下午，苏栀又去了图书馆后门。梧桐叶还在飘落，沈倦从里面走出来，怀里抱着本新修复的古籍。他没戴手套，走到她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
“三楼窗口的光，” 他低头看着她，眼睛里盛满了暖光，“以后每天都陪你拍。”
苏栀举起相机，对准他们交握的手。快门声响起的瞬间，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他掌心的温度一起，成了这个秋天最温暖的瞬间。松节油的清苦气味萦绕在鼻尖，混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成了属于他们的，关于时间与爱情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