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第一次见到池念，是在秋学期第三周的午后。她正蹲在旧物修复社的玻璃柜前，用麂皮擦拭一架 1970 年代的奥林巴斯旁轴相机，阳光斜斜切过百叶窗，在相机斑驳的金属机身上投下细长的影子。脚步声停在门口时，她以为是社长来催上周没修好的钢笔，直到一缕带着香樟气息的风掠过颈后，才抬头看见那个穿藏青色连帽衫的女生。
“请问…… 这里能修相机吗？”
女生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软得发沉。苏折注意到她怀里抱着个牛皮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帽衫的抽绳绕了三圈，把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她放下麂皮布起身时，后腰的旧伤轻轻抽痛 —— 上周搬仓库货架时闪到的，此刻在暖光里钝成一片模糊的酸。
“要看损坏程度。” 苏折往柜台里挪了挪，腾出位置，“可以打开看看吗？”
牛皮纸包层层揭开，露出一架黑色的理光 GR1。相机底部磕出了明显的凹陷，镜头盖歪歪斜斜地挂着，机身蒙皮起了皱，像被揉过的旧信笺。女生指尖划过凹陷处时微微颤抖，“摔在雨里了…… 里面还有没洗的胶卷。”
苏折接过相机的瞬间，触到了残留的潮湿气。她打开后背盖，果然闻到雨水混着胶片乳剂的腥甜，卷片轴卡在了第三十二张的位置。“胶卷可能救不回来，机身可以试试，” 她低头检查取景器，“但需要一周时间，而且不一定能完全复原。”
“我可以等。” 女生立刻说，语速快得有些急，“多少钱都可以。”
苏折抬头时，正撞见她从帽檐下露出的眼睛。瞳仁是很浅的琥珀色，像被阳光晒透的蜂蜜，此刻却蒙着一层雾。“不用先给钱，” 她递过社员登记册，“写下名字和联系方式就行。”
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池念” 两个字写得清瘦，末笔微微上挑。苏折瞥见她学号末尾是 “07”，和自己同届，却从没在公共课上见过。待池念抱着空纸包离开，玻璃门合上的瞬间，柜台上的香樟叶书签轻轻晃了晃 —— 早上扫落叶时捡的，脉络还带着新鲜的脆感。
接下来的几天，苏折总在修复相机时走神。她拆开机身，取出受潮的电路板，用酒精棉反复擦拭铜片上的绿锈，脑海里却不断回放池念的眼睛。周三下午没课，她抱着相机去器材室找零件，刚转过走廊拐角，就看见穿藏青连帽衫的身影靠在香樟树下。
池念正举着另一台相机拍照，镜头对准落在地上的银杏叶。阳光穿过枝叶，在她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连帽衫的帽子滑下来一点，露出耳后淡褐色的小痣。苏折下意识停住脚步，直到对方按下快门的 “咔嚓” 声响起，才惊觉自己看得太久。
“你也来这边？” 池念先开了口，收起相机时耳尖泛红。
“找修相机的零件。” 苏折把怀里的工具包往身后藏了藏，“你的相机还在弄，胶卷我试着烘干了，不确定能不能洗出来。”
“没关系。” 池念蹲下身，捡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那是我奶奶的相机，她去年走了。”
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苏折忽然想起自己修复过的那些旧物：断了链的银镯、褪色的刺绣手帕、卡壳的八音盒，每一件都藏着比物件本身更重的故事。“我奶奶也喜欢老相机，” 她轻声说，“她教我修的第一个东西，就是她的海鸥相机。”
池念抬头时，眼里的雾好像散了些。“那下周取相机时，能请你喝奶茶吗？” 她捏着银杏叶的指尖轻轻蜷起，“就当…… 谢谢你救它。”
苏折盯着她指尖的红痕，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像泡在温水里的棉花，软而绵长。苏折在修复室里待得更久了，除了理光相机，还翻出奶奶留下的镜头布，细细缝补磨破的边缘。池念偶尔会来，不说话，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翻看修复社的旧相册，阳光把她的影子拓在墙上，和相框里的老照片叠在一起。
“你为什么喜欢修旧东西？” 有次池念忽然问，手指划过一本褪色的影集。
“因为它们不会变。” 苏折正在给相机上润滑油，齿轮转动的声音很轻，“人会走，记忆会忘，但修好了的东西，还能站在原来的地方。”
池念没说话，从背包里掏出个信封，倒出一叠照片。大多是风景，墙角的猫，傍晚的操场，还有一张拍的是修复室的玻璃窗，雨珠顺着玻璃往下滑，窗台上的绿萝叶子被打湿，模糊的光影里能看见个低头修东西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