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后的黄昏，穗穗抱着作业本经过西侧走廊。锈蚀的铁门虚掩着，《菊次郎的夏天》走调的音符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在她的帆布鞋边。
周叙白衬衫后背洇出汗渍，正用铅笔在琴键标注音准记号。夕阳穿过破洞的窗帘，为他镀上毛茸茸的金边。褪色的琴谱上压着生锈琴钉，旁边铁皮盒里堆满彩色水果糖。
寒流突袭的清晨，琴房窗棂结满冰花。穗穗抱着热水袋冲进来时，正撞见周叙白徒手拧紧漏风的窗栓。他冻红的手指像五根胡萝卜，袖口还粘着木屑。
"古董级暖手炉。"他变魔术般从画具箱掏出铜制小炉，"爷爷那辈美术生传下来的。"
炉盖雕着缠枝雏菊，炭火在珐琅内胆噼啪作响。穗穗伸手要接，却被他轻轻避开："会烫。"
周叙白解下围巾裹住炉身，隔着毛线传递的温度刚好暖手。当穗穗的指尖无意蹭过他虎口冻疮，少年突然翻转手掌，露出掌心里融化的雪水："要不要试试热量传导实验？"
两双手虚拢在暖炉上方，呼吸在冷空气中织成白雾。他的尾指勾住她的小指，借口调整角度迟迟不肯松开。炭灰突然爆出火星，惊得他们同时缩手，又在相视而笑时触碰到同样发烫的耳尖。
"要不要来当调音师？"他晃了晃音叉，"每调准一个音，兑换一颗荔枝味星星糖。"
穗穗的指尖触到冰凉的象牙键，那些被迫中断的钢琴课记忆突然翻涌。周叙白往她嘴里塞了颗橘子糖，酸甜在舌尖炸开的瞬间，荒腔走板的旋律竟变得温柔起来。
暴雨突降的傍晚，他们被困在琴房。穗穗裹着周叙白的校服外套，看他用美工刀削刻木质音槌。木屑纷纷扬扬落在她的刘海上，像场微型初雪。窗外的雨帘模糊了整个世界，唯有老式节拍器的滴答声切割着时光。
"去年车祸后..."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琴箱里的尘埃，"这是我第一次触碰钢琴。"
周叙白停下手里的刻刀，月光从云隙漏进来，照亮他睫毛上沾着的木屑："要不要听听真正的雨声钢琴？"
他掀开琴箱盖板，将接满雨水的搪瓷盆置于共鸣箱下。当手指按下中央C键，雨滴坠落的叮咚声与琴弦震颤共鸣，整个空间突然漾起粼粼波光。穗穗的眼泪砸在琴键上，溅起细小星光。
"这是肖邦的《雨滴》变奏曲。"少年的手指抚过斑驳琴盖，"钢琴会记得所有淋过它的雨水。"
穗穗的指尖开始颤抖，周叙白忽然握住她的手，带她敲响升F调。积雨的搪瓷盆泛起涟漪，倒映着他们交叠的身影，像幅被雨水洇湿的水彩画。
毕业典礼前夜，穗穗在琴房练了整晚《卡农》。晨光爬上琴谱架时，她发现低音区藏着枚铜制琴弦轴，底部刻着微缩五线谱。当她用发卡拨动琴弦轴，清越的音符惊醒了屋檐下的麻雀。
周叙白的自行车换了新车筐。原先的玻璃奶瓶变成陶土花盆，嫩绿的雏菊幼苗在晨风里舒展叶片。压在花盆下的速写本里，每一页都藏着她未曾察觉的温柔凝视：
她趴在课桌补眠时翘起的发尾，被画成小雏菊的茎秆
她偷吃橘子糖鼓起的脸颊，晕染着水彩颜料般的橙粉
她踮脚够图书架时绷直的脚背，线条比小提琴琴弓更优雅
最后一页夹着琴弦轴胸针，背面刻着的五线谱在阳光下浮现荧光。当穗穗在琴房弹出这段旋律时，窗外传来清亮的车铃声。周叙白扶着缀满雏菊的自行车，白衬衫口袋露出半截蓝格子手帕。
"要不要..."他的耳尖泛起晨露般的红，"每天帮我给雏菊换水？"
穗穗把胸针别在他衣领时，屋檐的积雨正好坠落。在带着青草香的水雾里，他轻轻吻去她睫毛上沾着的雏菊花粉。远处传来早自习的铃声，惊飞了琴谱上的麻雀，那些未曾言说的悸动，都化作车铃清脆的余韵。
三个月后的校庆日，老琴房变成了音乐纪念馆。玻璃展柜里陈列着生锈的铁盒、裹着糖纸的粉笔头，还有本摊开的速写日记。最新那页贴着两张录取通知书，泛黄的纸页上写着：
「九月七日 她的琴声让紫藤多开了十三朵」
「九月十日 我的颜料第一次调出晨雾的颜色」
「永恒进行时 我们的雏菊正在向阳处生长」
铁盒最底层躺着颗玻璃纸发黄的橘子糖。
穗穗对着阳光转动糖纸，看见背面用针尖刻的字迹：「补考物理那天想给你 但你说最讨厌甜食」。记忆突然闪回那个闷热的午后，她正为错题焦躁，周叙白举着糖的手僵在半空："要不要…"
"现在没空吃甜的！"
少年默默收回糖，却在她离开后，把答案解析写成琴谱悄悄塞进她书包。
此刻糖粒已和铁盒锈迹黏连，像封存着时光的琥珀。穗穗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开合铁门声——周叙白举着新买的橘子糖站在光晕里，糖纸折射出彩虹落在她含泪的笑涡："这次要不要尝尝过期三年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