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医院的隔音室是淡蓝色的，像浸在深海里。苏漾摘下助听器时，世界立刻蒙上一层毛玻璃——梧桐叶的摩擦声变成模糊的沙沙，医生的说话声是隔着水的闷响。她更习惯看声音：250Hz是稀释的姜黄，1000Hz是银白的金属光泽，而4000Hz那个缺口，永远是块褪色的普鲁士蓝补丁。
"高频听力损失是永久性的。"医生指着 audiogram 上的下行曲线，像在展示一条干涸的河床。苏漾却盯着窗外：篮球场上的哨声是短促的橙红脉冲，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滚过地面，拖出一串柠檬黄的尾迹。
她口袋里的音叉开始震动，是上周在乐器店淘到的 C 调 tuning fork。指尖传来的震颤在视野里漾开奶油色的涟漪——这是她的秘密，七岁那场中耳炎后，声音就在她脑海里有了颜色。
凌晨两点的广播站直播间，调音台的推子泛着幽蓝微光。苏漾转动旋钮，将 Fmaj7 和弦送进直播间的空气里。根音 F 是沉稳的赭石色，三音 A 泛着蜜桃粉，五音 C 像加了牛奶的咖啡，七音 E... 她的手指悬在推子上方，最终没有按下去。
第七个音总是缺席。就像她节目结尾那句没说完的"晚安"，像天文台圆顶永远对着的那片空白夜空。
"今天的最后，留给等待导音的人。"她对着麦克风轻声说，声波在示波器上跳成淡紫色的山脉。
此刻三公里外的天文台，陆则正将射电望远镜对准仙后座。视网膜上突然闪过几秒钟的未来：苏漾的手指停在 E 音推子上，背景是她节目特有的奶油色涟漪。这种"时间错位"最近越来越频繁，每次都伴随着那个未完成的和弦。
他打开节目留言板，敲下一行字："Fmaj7需要E音才能解决到C大调，就像猎户座β需要参宿四才能构成冬季大三角。"发送键按下的瞬间，望远镜的馈源舱突然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有根音叉在星空中找到了共振。
图书馆特藏部的橡木长桌上，1937年的《天文观测手稿》在台灯下泛着羊皮纸的暖光。苏漾翻动书页时，夹在其中的泛黄乐谱飘然落下。谱号旁用钢笔标注着"献给小星"，而音符的位置恰好与手稿中的星图坐标一一对应。
"这是... 星图写成的歌？"她指尖抚过那个缺失的E音位置，纸面残留着褪色的口红印记。
"准确说是等高线映射。"突然响起的男声让她惊得碰倒了墨水瓶。陆则正站在书架阴影里，白衬衫袖口沾着星图测绘的铅笔灰，"将赤经赤纬转化为音高与时值，就像把星空压缩成声波。"
他的声音在苏漾视野里是浅灰色的，带着细密的银色纹路，像月球表面的环形山。当陆则用圆规测量星图距离时，她突然按住他的手腕："这个角度，对应的是钢琴上的纯五度音程。"
时间错位在此时发生。陆则看见三秒后的画面：苏漾的发丝扫过乐谱上"小星"的签名，洗发水的松节油香气混着旧书的霉味，在空气里酿成微醺的酒。
英仙座流星雨达到峰值的夜晚，天文台观测平台铺满了星图。陆则架设的光谱仪将星光分解成彩色光带，苏漾带来的改装助听器能将特定频率转化为震动。
"1937年8月12日的星空数据，和今晚的几乎一致。"陆则调整着望远镜，赤道仪的齿轮发出咔嗒轻响，"台长当年就是在这样的夜空下，用星光投影仪向小星求婚。"
光谱仪突然发出蜂鸣，数据流在屏幕上展开成银铃般的声波。苏漾根据手稿提示按下钢琴的E音——就在此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陆则的时间错位第一次变得清晰：十年后的自己正为戴着助听器的苏漾调试设备，她耳后的外壳上刻着小小的猎户座图案，而光谱仪显示他们的脑电波频率完全同步。
"原来导音不是结束，"苏漾的声音带着震动的质感，在视野里晕开完整的普鲁士蓝，"是新调式的开始。"
一年后的校医院隔音室，苏漾戴上陆则设计的助听器。外壳上的微型光谱仪能将声音实时转化为颜色，当4000Hz的纯音响起时，她看见完整的普鲁士蓝夜空，缀满细碎的银星——那是陆则用星图编码的告白："你的频率，是我宇宙的共振常数。"
窗外，天文台的圆顶缓缓转动，像只警惕的独眼巨人。陆则站在馈源舱下，手机里存着苏漾最后一期节目的录音。那个终于补全的七和弦在扬声器里流淌出来，他听见所有未说出口的思念，都找到了最精确的频率。
耳机里，十七年的 silence 被星光填满。苏漾望向天空，英仙座的方向，有颗星星正在闪烁莫尔斯电码——那是他们约定的"我在想你"，长短不一的闪光在视野里跳成完整的乐句，像首永远不会结束的星夜情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