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就像一个巨大的养殖场,把我们这些学生像鸡鸭一样圈养着,喂食知识的饲料,盼着我们能在高考的屠宰场里,被一刀斩下,卖个好价钱。我叫陈默,在这所名叫 “希望” 的牢笼里苟延残喘,每天背着沉重的书包,就像背着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不知道哪天会把自己炸得粉碎。
那天,阳光像往常一样,毫无新意地洒在校园里,把一切都照得发白。我百无聊赖地走进教室,准备迎接又一场无聊的课程。刚把书包甩到桌上,就听见后门 “吱呀” 一声响,班主任那张像被水泡过的面包似的脸探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个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校服,校服袖口还沾着点没洗干净的墨渍,像只误闯进鸡舍的小麻雀,怯生生地张望着四周。
“这是新转来的同学,周小雨,大家欢迎。” 班主任的声音像老旧的广播,沙哑又无力。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就像秋天树上最后的几片叶子,有气无力地晃动着。靠窗的胖子王磊趁机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挤眉弄眼地说:“看那小辫子,跟你家以前养的芦花鸡似的。” 我没理他,却忍不住盯着那截垂在背后的马尾辫,看它随着女孩的动作轻轻晃动。
周小雨被安排在了我的后座。我刚坐下,就感觉椅子背被轻轻碰了一下。回头时,正撞见她递过来的半块橡皮,橙黄色的,缺了个角。“你的橡皮昨天不是掉地上被踩烂了吗?” 她说话时睫毛忽闪着,像两只停在花瓣上的蝴蝶。我这才想起昨天数学测验时,我的橡皮滚到过道里,被来回走动的教导主任踩成了烂泥。没想到这细节被她看见了,接橡皮的手突然有点发烫。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里多了份特别的动静。早自习时,能听见后座传来窸窸窣窣翻书的声音,偶尔夹杂着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有次语文课讲《荷塘月色》,老师在讲台上念得声情并茂,我却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笑声。回头一看,周小雨正对着课本上的插画憋笑,画里的朱自清先生被画成了顶着荷叶的青蛙。她见我回头,赶紧用课本挡住脸,耳根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体育课是每周最让人振奋的时光,虽然多半时间都在围着操场罚跑。那天自由活动,我和王磊他们组队打篮球,抢篮板时被人绊了一跤,膝盖在水泥地上擦出道血口子。我龇牙咧嘴地坐在地上,看着血珠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王磊他们还在场上吵吵嚷嚷,没人愿意过来扶一把。这时有人蹲在我面前,掏出包创可贴,小心翼翼地撕开包装。是周小雨,她额头上还沾着点草屑,大概是刚在旁边的草坪上看书。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她用酒精棉擦伤口时,我疼得差点跳起来,却看见她睫毛上沾着点阳光的碎片,心里突然就不觉得疼了。“这点伤算什么,想当年我跟人打架……” 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打架可不好。” 她说话时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护食的小兽。我突然就没了吹嘘的兴致,乖乖任由她把创可贴贴在伤口上,蓝白相间的图案,像片小小的海洋。
流言蜚语是从期中考试后开始的。那次我数学考了全班第一,周小雨的语文拿了年级最高分。放学时王磊搂着我肩膀,一脸坏笑地说:“可以啊你,这是搞起学习互助了?” 他嗓门大得能惊动传达室的老张,周围几个同学立刻投来暧昧的目光。周小雨的脸瞬间红透了,攥着书包带快步往前走,马尾辫甩得像要起飞。
第二天她就换了座位,搬到了第一排最角落的位置。上课回头时,只能看见她露出的一小截后脑勺。我去找她问题,她总是低着头说 “不知道”,递作业时指尖碰到一起,会像触电似的立刻弹开。有天放学,我在自行车棚堵住她。她的车链掉了,正蹲在地上摆弄,满手都是黑油。“我帮你吧。” 我蹲下去时,她突然站起来要走,却被地上的铁链绊倒,直直撞进我怀里。
“他们说的都是废话。” 我扶着她的胳膊,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可是……” 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妈说,早恋会毁了一辈子。” 我突然想起她书包里那本翻烂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封面上写着 “北京师范大学”。原来我们都在心里藏着座远方的城市,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沿着同一条路抵达。
后来我们默契地达成协议,只在晚自习时讨论题目。她会把错题抄在活页纸上,用红笔标出让我头疼的函数图像;我则帮她分析古文里那些绕人的虚词,在 “之乎者也” 的缝隙里,偷偷看她握笔的姿势。有次停电,教室里点起蜡烛,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陈默,” 她突然开口,“你说我们能考上同一座城市吗?” 我看着烛火里跳动的光斑,想起操场边那棵老槐树,每年春天都会把花瓣落在我们必经的路上。
高考前最后一节班会,班主任在讲台上念着注意事项,底下的人却在传毕业纪念册。周小雨把册子递过来时,夹着张折成星星的纸条。我趁老师转身的功夫拆开,上面写着:“考场见。” 字迹清秀,末尾画着只咧嘴笑的小猫。那天放学,我们一起走了很长的路,她的自行车铃铛响了一路,像串流动的省略号。
查分那天我守在电脑前,手指抖得按不准键盘。看到屏幕上的数字时,突然听见楼下传来自行车铃声,探出窗户一看,周小雨正举着手机冲我挥手,校服上的蓝被夕阳染成了橘红色。我们终究没能去成同一座城市,她往北,我向南,中间隔着一千多公里的铁路线。
大学开学那天,我在行李箱夹层里发现那半块橙黄色的橡皮,已经硬得像块化石。后来我们开始写信,她的信封上总贴着带邮票的枫叶,说她们学校的秋天很美;我则在信里抱怨南方的梅雨季,说被褥永远是潮的,就像没说出口的惦念。再后来有了智能手机,我们开始用微信聊天,对话框里的表情包越来越多,正经话却越来越少。她发的朋友圈里,有在图书馆看书的侧脸,有和同事聚餐的合影,背景里的北京冬天,总飘着我没见过的雪。
去年冬天我去北京出差,在地铁口遇见个卖烤红薯的大爷,红薯的甜香突然让我想起什么。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她任教的中学,正赶上放学,穿着红羽绒服的孩子们涌出来,像群快乐的小番茄。然后我看见她了,站在教学楼门口,正给个戴红领巾的小姑娘整理围巾。夕阳落在她发梢,生出层温柔的金边。
“周老师。” 我走过去时,她手里的保温杯差点掉在地上。我们站在寒风里聊了半小时,说各自的工作,说当年的同学,说那棵老槐树去年被台风刮断了枝桠。她说起现在的学生,眼睛亮得像当年解出难题时;我说起项目里那些难缠的客户,语气像在抱怨当年的数学压轴题。
分开时她要去接孩子,转身时围巾飘起来,露出里面那件蓝毛衣,和当年校服的颜色很像。“陈默,” 她突然回头,“那本毕业纪念册,你还留着吗?”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半块橡皮,它被我带在身上,已经磨得只剩个棱角。
地铁到站时,车厢里响起报站声。我望着窗外掠过的灯火,突然明白有些告别不是句号,而是逗号,在人生的段落里,悄悄等着下一次换行。就像那年夏天,她在考场门口冲我比的加油手势,一直悬在记忆里,从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