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绝望是有实体的。
它像冰冷的雾气,从舞台的每一个角落渗透出来,钻进织女和尹煜贞的身体和精神。
织女蜷缩在地上,那套华贵的装束已然消失不见,一切不过是使徒所制造的幻觉。但方才那份记忆,此刻已然化作了最沉重的枷锁,紧紧缠绕在她的咽喉上。
那篇她自己写下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化作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她的记忆里。
《祂们把我杀了》。
原本她以为自己是那位贤者,自己的结局是被“禅让”的谎言欺骗,成为了现在这个失去一切记忆的人偶。
但根本就不是这样。自始至终,她连“贤者”都算不上。
她终于明白了,那个连“翠玉录”这一名字都被完全抹去的她,也仅仅是最初某人的三分之一,正孵化出“现在”的那三分之一。
而那个她也已经逝去,■■■的一切都被献祭,而在她的尸体上,司掌“现在”的维尔丹被孵化了出来。
如今的她,只不过是这三分之一所剩的小小碎片。
不远处,尹煜贞跪倒在地,双手撑着冰凉的台面,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是她杀了唐汐澄。
这个认知像一把尖刀,将她的心剖开,又在伤口里反复搅动。
她为了保护同伴而选择牺牲,却亲手将最后一个同伴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所珍视的一切,她为之战斗的理由,她付出的所有,最终都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可笑的闹剧。
舞台的灯光不知何时又暗了一些,只留下两束惨淡的光,分别打在她们身上,将她们的孤独与痛苦无限放大。
尹煜贞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她看到了那个同样蜷缩在地的蓝色身影。
织女……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也曾见过对方这样无助的模样。
一丝微弱的、想要靠近的念头在心底升起。
她搞砸了一切,但是,那些她熟悉的人们又都还在。尽管她们都是一副残缺的模样,但她们依然有机会弥补那一切。
她颤抖着,用尽全力撑起身体,一步又一步,朝着织女的方向挪动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过往的画面与“谎言”那不带情绪的话语在脑中交织,撕扯着她的神经。
终于,她走到了织女身边,在她身旁无力地坐下。
两人没有说话。
在这片被恶意填满的冰冷舞台上,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
她们只是靠在一起,紧紧贴着对方,从彼此身上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体温。
她们试图对抗脑海中不断回响的绝望声音,试图站起来,试图寻找到一丝希望。
但那两出为她们量身定做的戏剧,早已将她们的精神拖入了泥潭。每一次挣扎,都只会让她们陷得更深。
过去的种种反复重播,试图夺走那仅存的温暖,试图将她们拖回深渊,试图……
就在她们快要被彻底吞噬时,剧院主厅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织女!煜贞!”
浮士德的声音划破了这片死寂。
她带着魔法少女们冲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舞台上那两个几乎要碎掉的身影。
她心头一紧,立刻朝着舞台跑去。
至于“夜魇”和“谎言”,她们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浮士德冲上舞台,在织女面前蹲下,伸出手,却又有些迟疑,生怕自己的触碰会让她彻底碎裂。
“我……”
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织女缓缓抬起头,那双与浮士德如出一辙的青色眼眸里,此刻只剩下空洞与茫然。
“浮士德小姐……我……”
“没事,你不用多说什么。”浮士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轻轻握住织女和尹煜贞冰冷的手,将其叠放在一起,“你现在依然在这里,煜贞也是,我也是。”
熟悉的触感和温暖的怀抱,让织女空洞的身体产生了一丝实感。
“煜贞,那不是你的错。”
尹煜贞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问“你怎么会知道”。
“你是为了保护她,才迎向了怪物。你不是杀了她,你是在用你的方式,爱着她、保护她,直到最后一刻。”
“可是……她还是死了……因为我,她最后一个人……”
尹煜贞的声音哽咽,充满了自我厌弃。
“那不是你的结局,也不是她的结局。你们之间存在太多误会,而那些误会被使徒利用,变成了她们想让你们看到的剧本。你们的故事,不应该由祂们来编写,也不是一场为了取悦谁的戏剧。”
浮士德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就像我刚才说的,你们现在依然在这里,那就意味着一切并非不可弥补,不是吗?”
她的话语,像一缕温暖的光,照进了两人被黑暗笼罩的心房。
虽然无法立刻驱散所有的阴霾,却给了她们一个可以抓握的支点。
织女的哭声渐渐平息,尹煜贞也不再颤抖。她们依旧痛苦,依旧迷茫,但那份被彻底否定的绝望,却开始一点点消退。
夏洛蒂和奥莉薇也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将尹煜贞扶了起来。卡蜜尔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防止使徒去而复返。
而在她们都未曾注意到的二楼包厢下,苏安娜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跟着众人一起冲上舞台。因为她感觉到,还有一道视线,一道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视线,从高处落在她们身上。
她顺着感觉抬头望去,在其中一个包厢延伸出的露台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唐汐澄。
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甚至没有被施舍任何一缕舞台上的灯光。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有些反常。
苏安娜心头一跳,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对着浮士德打了个手势,然后转身朝着二楼的楼梯跑去,最后在离唐汐澄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汐澄小姐……”
唐汐澄闻声,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仿佛她只是普通地观赏着戏剧,然后普通地遇到了苏安娜。一切都如此平常,平常到让苏安娜毛骨悚然。
“你怎么上来了?”
“我……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苏安娜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你……还好吗?”
“我没事。”唐汐澄的回答快得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是做了个不太舒服的梦,不过已经醒了。”
她的话语很轻松,甚至还歪了歪头,配上那副浅笑,看起来真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可苏安娜却总觉得浑身发冷。
因为她从那双灰色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东西。
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甚至连她此刻伪装出的轻松都没有。
那里只有一片彻底的、空洞的麻木,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只剩下一具精致的躯壳。
“那个,汐澄小姐,你看,大家都没事,你也——”
苏安娜看着唐汐澄那张平静到诡异的脸,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可对方只是笑了笑,留下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如果我现在下去,会不会成为一个多余的人?”
那一刻,苏安娜有种感觉——自己面前站着的根本不是唐汐澄,而是灵魂甘愿沉沦在黑色的河底后、在现实中留下的一具躯壳。
一具空洞的躯壳。
如本人所言的,多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