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迫近,镜面般的宽阔湖面上,一叶小舟缓缓停住。
浮士德放下船桨,悠闲地朝后仰去,躺在与水面平齐的位置上,仰望着逐渐蔓延的晚霞。
一种微妙的感觉从她的心底升起,就像是午睡时一个不小心直接睡到了晚上,醒来时发现偌大而昏暗的房间中仅有自己一人时的感觉。那种荒诞的孤独感并不致命,甚至还有些令人痴迷。
这种时候,浮士德才会想起,原来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也有很多人认识她,甚至有很多人喜欢她。反过来,她也保护了这座城市,她也为这个世界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她也喜欢上了周围的人。
或许……或许,不再回到自己的故乡,对她来说也并非不可接受的事情……浮士德如此想着,内心再度一阵纠结,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
她不知道回去到底是不是一个好选择,但她就是很想回去。
这时,周雅文也学着浮士德的样子躺了下来,把脑袋压到了浮士德的腿上。
周雅文偷偷瞥了一眼正陷入沉思的浮士德,确认对方没什么意见,便开始在心中盘算起怎么把话题引导到对方的过去上。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钓完鱼开始就一直惦记着这个话题,如果她不找个机会问出来,她害怕自己会被憋死。
“小时候,我就热衷于在放学后盯着天上看,看云、看鸟、看落日、看星星……”
周雅文递来的话茬递到了浮士德的眼前,如同为沉溺在孤独潮水中的她递来的救命稻草,直接将她从那种微妙的感性状态中逃离。
“我也是……毕竟我的学生时代,说实话,像是坐牢。”
“因为成绩不好吗,像夏老师那样?”
“首先,别诋毁夏老师了。其次,我的成绩并不差,甚至一直都能称得上是‘别人家的孩子’,但……我的家乡那里,学业压力能够大到令人窒息的程度。”
“等等,有这种城邦吗?”
“不,并不是城邦……呃……”
浮士德下意识想要终止这个有关她的过去的话题,而失乐园对自己短暂的教诲在脑海中回想,又给她以说下去的动力。
她开始庆幸问出这个问题的是周雅文。和其他人相比,周雅文在她眼中的形象更像是“兄弟”,她们之间虽然也存在暧昧,但是相处模式更像有共同爱好的挚友。
所以对浮士德来说,如果她想谈论自己的过去,眼前的人或许是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怎么和你说呢,我也不好说是哪里,或许是……那?”
浮士德并未将视线转向某处,将手指直直指向了天空。
“等等,老大你说的‘被王庭强行拉过来’、‘回不去家乡’的意思,难道是……”
“嗯,我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或许应该说我不是这颗星球的人,我不知道是哪一种。”
“也就是说……像小说那样穿越过来的?”
“大概吧。不过比起这个,那两句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据她自己所知,这两句话应该是KTV那天深夜里,她和夏芹谈心时提到的说法,但当时周雅文并不在场。
“是夏老师说的。”
周雅文没有半点迟疑,斩钉截铁地回答了浮士德的问题,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好吧,那天晚上别人或许是被吵醒的,但我其实在偷听。”
“我就知道。”
浮士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一天除了维持生命就是在学习,做题和考试塞满了所有的时间,身体也越来越差,全都是为了升学考试……”
浮士德的声音逐渐低沉,而周雅文选择以沉默回应。
城邦星球的生活始终是安稳而富足的。圣塔、星环之类的存在始终维持着诸城邦的正常运行,将其化作神明的掌上明珠。而城邦要做的,仅仅需要成为一件件供神明赏玩的宝物。
因而,浮士德所说的那种学业压力对周雅文来说是难以想象的。但这并不代表着她无法理解这种感觉,如果把学业替换成家长的控制……想到这里,周雅文成功与浮士德共鸣了。
“就这么被折磨十二年,我上了大学,成为了没比你们大多少届的……学姐。
“但这份经历依然折磨着我。在每次考试来临时,我的身体都会本能地产生不适,所以大学对我而言也不算是愉快的经历。
“我的健康状况依然在下降,身体越来越虚弱,精神越来越脆弱。终于,我在考研之前崩溃了。于是我选择了求职,另一条不归路。
“而在百般挣扎后,我选择了一家和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主播星探公司,然后就被大卡车送到了这里。
“我对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很满意,我能养活自己,也终于如愿以偿地自由了。”
甚至,还收获了几份感情,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梦幻了。但即使如此,她依然想要回家。当她听见女孩们聊学校里的事情、当她听见女孩们和家里通话、当她得知家长们又给她们送来了什么东西时,她都会无比想念那个让她产生了复杂感情的故乡。
“没想到,老大的过去这么惨……”
“不,我甚至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了。或许对你们而言,我们的世界就像是个恐怖的蛇窝吧。
“但我说这些也不是在抱怨或卖惨来求得同情什么的,只是……我很感慨……
“那样一个糟透了的世界,却被我的回忆镀上了一层特别的滤镜,让现在的我如此怀念……令人唏嘘……”
短暂的沉默足以令人窒息。周雅文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毕竟她也有着类似的处境,她无法解决自己的处境,也无法解决对方的处境。
想到这里,她只好起身转了个位置,和浮士德面对面坐在船上。
她牵起浮士德的手,庄严地盯着那双青色的眼眸。
“干什么……?”
“义母,没事的,今后我多杀一些衍生物养你!”
“有些太过了吧!”
浮士德坐直身子,原本还想责怪周雅文两句“破坏气氛”之类的话,但转念一想,她便明白了对方是不想看到她伤感的表情而选择了活跃气氛。
“谢谢……”
她捋了捋头发,直截了当地表达了感谢。
“没什么。不过,也总算知道了老大在发愁些什么了。”
“好了好了,雅文你一定饿了吧,我们该回去了。”
“好好好。”
周雅文知道,只要浮士德一害羞起来,就会开始用小手拨弄起垂在胸前的那缕头发,但她也只是笑笑,没有拆穿。
一段时间后,就在浮士德都快要忘了刚才经历的谈话时,周雅文突然开口说道:
“没事的,老大,不管你选择留在哪里,我都会跟在你身边。”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移开视线,悠闲地用口哨吹了一段滑稽的音乐。
“大概因为我们是共犯吧?”
小船靠岸,残阳将女孩的脸照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