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箭市仍在下雪。
“我们离婚吧。”
父亲还没来得及收起钥匙，母亲就丢下了手中的习题册，迎上前去唐突地说出了这简短的五个字。
周雅文当时并不理解什么是离婚，以及离婚意味着什么。但当她看见从来都面如死水的父亲叹了口气、稍作微笑地点头时，她也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一定是天大的好事！
但她的母亲似乎不这样认为，她用一种欲言又止的扭曲表情看着恢复了原表情的父亲，退回了周雅文身边。
她轻轻扯着母亲的袖口，想问问如果发生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能不能不像以前那样把耽误的这两分钟加倍补上。
母亲转过头来，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紧盯着面无表情的她，没等她开口，就咬牙切齿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你真是亲生的……”
砰的一声，房门被关上。由于母亲并没有留下任何指令，不知如何是好的她看了看紧闭着的房门，又看了看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的父亲，只好默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趴在窗台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小鱼缸，母亲的那句话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让她难以平静。
次日凌晨六点，当她在无人唤醒的情况下自然醒来时，突然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如此空旷和宁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家里的氛围变了。
她推门出去，迎面撞上了本应来叫醒她的管家，而对方满脸都是惊讶的表情，似乎是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她终于知道，母亲已经搬出去住了，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对此并不在意，但她在接下来逐渐发现，管家其实不在意她能不能在六点零分过半之前起床，厨娘也乐意按照她的意见重新准备早餐，女仆们也并不会在讨论话题时刻意避开她。
她们大概在为母亲的离开而高兴，而她似乎也是如此。没有人强制她去做额外的作业、没有人在她上钢琴课时旁听、没有人要求她必须正好在某一时刻熄灯上床。不会再有人每时每刻都控制她，给她规定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事情。
这是一种美妙的自由……吗？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感受到了坠落般的失序感，整个人都陷入了某种莫大的慌乱与急迫中，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急什么；她每做完一件事都会坐在原地干着急，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她不知道心里的话该说给谁，虽然母亲并不乐意听她说些奇思妙想，但也比行色匆匆的管家女仆们更好。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她感觉自己像是脱离了洋流的鱼——以为自己离开了限制和枷锁，但迎接她的并不是自由的海中遨游，而是孤独恐怖的尼莫点。
这是一种美妙的自由，但它的降临却是如此恐怖。她深陷于这份泥泞之中，浑浑噩噩、惶惶不可终日。
她终于意识到，虽然母亲对她的感情大概只有控制欲，但这也是唯一一个能够陪她、听她说话的人，而现在这样一个人也离开了她。
“庆祝我们终于摆脱了那个强迫症控制狂！”
“干杯——”
被管家女仆们拉去参加私下里举办的小宴会时，她并不能很好地融入她们的，也不理解她们到底在聊些什么。
“大小姐还是这副表情啊，她已经离开了，应该开心一点啊！”
“可是……为什么要开心呢？”
说实话，她这几天过得并不舒服，她是笑不出来。
“哎呀，你看，现在我们不用关心她的口味了，我是一点受不了菜里有辣味！”
“我也拿回我的耳机了！本来也不影响工作，这个人非得禁止我修剪花草的时候听歌，直接没收了我的耳机！”
“嗯，我也不用在晚上每隔两小时检查一次小姐的睡觉情况了，这样我们都能睡得更好一些。”
“要我说老爷也是命苦，你看他被那个女人训成什么样了，明明自己才是一家之主还要被控制。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想想就恶心……”
“没事，都结束了，那女人不会再回来了。所有人都能过得舒坦一点了，你、我、大小姐、老爷都是这样。不多说了，我们干杯！”
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发言，把这几年里已经受够了的繁琐规矩吐槽了个遍，她们明明只是同事一场，却硬生生磨成了同甘共苦抵达胜利的好战友。
“是这样吗……”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众人对母亲的不满，也终于明白母亲大概不会回来了，便也不再扫众人的兴。
见她少有地露出了表情，众人也看出了她的想法。但她们并不在意，只有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补上了一句：
“小姐可以找点爱好。既然你房间里放了个小鱼缸……要不要养更多的鱼，或者尝试一下钓鱼呢？”
周雅文不知道最初是谁提出了那个万恶之源般的建议，让她沾上钓鱼这玩意之后再也没能戒掉。
但也有一说一，这个建议确实给她找到了一个目标，从跟着邻居家爷爷钓鱼开始，她又沾上了各种各样的户外活动。
她的父亲忙于工作根本不想管她，因此在得知只要花点钱买些钓竿帐篷望远镜之类的器具、然后托人把孩子送到户外就能让她不哭不闹，便也乐意掏出钱包。反正排除掉电子游戏，周雅文的爱好在他眼中简直过于健康了。
当她逐渐适应了这种自由的生活，并且以为生活会就这样持续下去时……
暑假的最后一天，她满载而归回到家中时，迎面撞上了那个一年多未见的人。那人憔悴了不少，看着她的眼神也满是怨恨。
“别让我再看见你拿着这些玩意，今晚之内把它们全都收好。初中之后，我不允许你浪费一秒钟时间。”
那一刻，周雅文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痛苦感，似乎被掰成两半的并不是鱼竿，而是她身体的某个部位。
与母亲突然提出离婚那天一样，她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依然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但与之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她不再毫无反应，而是像那一天的母亲一样咬紧牙关。
母亲回应她的是无比震惊的表情，一个至今为止都让她感到恐怖和痛苦的笑容。
“雅文，看起来你的变化不小啊……”
她明白了一切。在母亲眼中，曾经的自己是一个木偶，一个任凭母亲控制、却不会给母亲反馈任何控制实感的人偶。而那一刻的自己不再是一个控制起来毫无乐趣的木偶，而是一个会对控制产生痛苦、反抗等各种反馈的人。
母亲根本不是因为感情不和亦或是育儿压力而离开的，仅仅是因为母亲并不能从她和父亲身上得到能满足她控制欲的反馈，仅此而已。
所以，当周雅文感觉到痛苦的那一刻，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