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终点站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知远兄，早知当初，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呢？”邯菅的小眼眯成一条细线，嘴角微微上扬，眼底浮着掩不住的快意。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熊闻生啊熊闻生，你也有今天。
然而就在这得意时刻，被五花大绑、强按着跪地的熊闻生突然挣脱束缚，猛地抬头朝邯菅脸上啐了一口浓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在围观人群中激起一阵骚动。
“邯菅，你对得起择公的辛苦栽培吗？”转眼便被涌上来的卫兵再次控制住的熊闻生声嘶力竭地怒吼道：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卑劣低下愚蠢的人格！后知后觉寡廉鲜耻的玩意！”
“作为八桂子弟，你如何面对德公的举荐之恩？如何面对这乱葬岗里乡亲们的亡魂？”
场下一片死寂。预想中的斥责声没有响起，只有熊闻生的厉声质问在刑场上空回荡。
邯菅脸色铁青，转身走下审判台，在无人处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把子弹头都给我磨平！”
尽管来吧，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行刑队预备—”
“放！”
“砰！”枪声划破黄昏的寂静。
磨平的弹头在熊闻生头颅中翻滚炸裂，脑浆与鲜血在残阳下迸溅，将黄土染成暗红。人群尖叫四散，却又很快聚拢，甚至争相讨要蘸血的馒头。
暮色渐浓，只剩一具残缺的躯体渐渐冰冷。
月光映在那颗滚落在地、布满血丝的眼球上，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这样的死者注定永世不得超生。
但他不后悔。若有来世……
……
“呜——呜——”车头的鸣笛将洛恩从回忆中惊醒。
车厢里乘客们正忙着收拾行李，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
“借过，都让一让！”
洛恩的思绪也随之被扯回了现实。
这已经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五个年头了，刻意被磨平弹头的子弹将自己的往昔记忆连同迸溅的脑浆一起搅碎。
搅碎了。
洛恩透过外侧布满泥泞的玻璃车窗向前望去，霍姆斯火车站的月台上人潮汹涌，维持秩序的铁道公安疲于奔命。
“我的钱包呢？！”
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发疯似的拍打全身口袋。
他涨红着脸在人群中来回张望，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却瞬间淹没在车站嘈杂的人流声中。
更令他怒火中烧的是，一旁的巡检非但没有立即搜查窃贼的意思，甚至连做做样子的报案登记程序都懒得应付。
男子两颊的横肉因愤怒而不住颤抖，最终也只能攥紧拳头悻悻转身离去。
洛恩目睹了全过程。
一个戴着前进帽的小贼借着拥挤的人群推掩护不动声色地贴近了那个富态男子。
只见他食指与中指间寒光一闪，皮衣内袋便被划开一道细缝，钱包如同游鱼般滑入他的掌心。
随后转身的瞬间，他便顺势将钱包塞进了不远处报童胸前挂着的杂物箱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过两三秒的工夫。
报童大概也是同伙之一，此时仍在卖力吆喝着今日的头条。
“年轻人，要来杯霍姆斯酒暖暖身子吗？”售货员推着吱呀作响的小车第三次经过洛恩身旁，浑浊的目光在他与报童的杂物箱之间打了个转，布满皱纹的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
这位约莫六十岁的老人灰白八字胡微微颤动，粗糙的手指间夹着几份过期的报纸，其中大半部分湿淋淋的样子显然是被用作了抹布。
胸前那枚锃亮的机车头徽章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这是编制员工的标志。
洛恩再次礼貌地摇头。
自卡茨军校毕业以来，他就恪守着烟酒不沾的准则，除了那个夜晚。
老人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便笑着推起餐车离开。
毕竟作为端着铁饭碗的正式工，自己少赚点外快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就像这辆火车上，编制内乘务员拥有铺着绒垫的专属座位，而临时工们只能挤在锅炉房旁的硬木凳上休息。
直到月台上的人群稀稀疏疏，洛恩才夹起公文包缓缓下车，至于陪伴他南行的行李箱早已因底部磨损严重而不得不抛弃。
迎面袭来的是一股混杂着煤灰的刺鼻烟味，洛恩下意识偏过头，右手在面前快速挥动，试图驱散这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是伦道夫牌香烟，那种墨绿色包装的劣质烟草特有的呛人味道。
谁能想到，如今垄断下层烟草市场的“伦道夫兄弟烟草”在卡汀帝国时代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当年伦道夫兄弟押注革命党，不仅倾囊相助，大伦道夫更是在推翻卡汀帝国的斗争中献出了生命。
新政权投桃报李，将整个下层烟草市场作为“模范企业家”的奖赏拱手相送。
那些穿着土灰色制服的巡检们指间夹着的，正是伦道夫烟草专门配给基层公仆的特供版香烟。
由于其在内部供过于求的缘故，过去出现过不少贪心鬼往黑市大批量倒卖香烟发财的丑闻，从此之后大伙便再也没有想抽多少就随便填写申报取多少盒的好日子过了。
“禁止吸烟”的红色告示牌就在不远处墙上挂着，可这群吞云吐雾的巡检们连瞥都懒得瞥一眼。
在联盟境内的火车站，这条规定向来只对人民有效，反倒是许多车站靠着对普通乘客开出的吸烟罚单，成了获益不小的创收项目，
“出示车票。”
通往大厅的拱门前，一位年轻的女检票员伸手拦住了洛恩。
她胸前的铜制铭牌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上面刻意磨损的痕迹让姓名和职务都变得模糊不清。
洛恩注意到她制服袖口已经起了毛边。
新政权建立以来了，大多数部门仍在沿用卡汀帝国时代的制服，毕竟铁道部获取的有限财政拨款要优先保障机车燃油和铁轨维护。
当洛恩从内袋取出那张漆黑的车票时，女检票员轻盈的睫毛轻微颤动了一下。
这种由交通部限量发行的黑色车票，与其说是售卖品不如说是特权凭证，持有者可以在联盟境内任意搭乘列车，甚至能进入常人禁入的贵宾区域。
“您的K9527次列车将在晚上七点整发车。”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贵宾休息区提供免费酒水，以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洛恩底部沾染泥泞的鞋子，”相对干净的等候区域。”
洛恩接过车票时，分明看见女检票员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真是人不可貌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