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可真是青年才俊。”莱特特忍不住感叹，但随即沉重地叹了口气。
他的右手突然离开车杠揉了揉左肩，“可惜我家那不成器的孙子，恐怕也只能拉车了。”
烈日当空，洛恩忍不住抹了把脸，手掌立刻上沾满了汗液。
“我那不成器的孙子天天嚷嚷着要给我拉车，可这活计”，莱特突然压低声音，“他怎么可能干得了？”
“师傅的孙子今年多大了？”洛恩趁机顺着话茬追问。
“十八了，也就比老爷小几岁”，一提到自己的孙子莱特原本慷慨激昂的语调顿时就柔和了许多，“那小子头脑机灵着呢，成绩总是他们学校的第一名，可又有什么用？”老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学院的名额优先分配给家庭成分出身好的……”
“有那么多官老爷的孩子排在前面，这种好事怎么可能轮得到我们这种人呢？莱特提到官老爷时，词汇的音节像是从喉咙里扯出来的。
……
或许是意识到了洛恩的尴尬，莱特闷头拉车沉默一阵后突然话锋一转，“当然啦，联盟的官老爷再怎么样也还是胜过卡汀帝国的官老爷。”
“如果不是车夫协会的英明领导，我现在恐怕连这碗饭都吃不上了。”莱特说这话时脸上忍不住的厌恶。
总算是到了关键问题所在。
洛恩敏锐的意识到霍姆斯城尚未建立起规范的车夫协会。
又或是运行失能。
按照联盟历元年颁布的《行业协会暂行组织条例》，像人力车夫这样的劳工群体，必须强制统一加入由地方劳动监察委员会监管的官方行业协会。
理论上，经过资质审核的车夫们将由协会统一分配工作区域和接单配额，根本不会出现刚才那种无序争抢的局面。
框框条例与现实执行之间的鸿沟，正是他这半年来在南方调查时最深切的体会。
维斯珀船工协会早已沦为铁钩帮的私产，码头上每个泊位的分配都严格遵循帮派内部的资历等级制度。
洛恩还记得那个因拒绝缴纳"保护费"而被排挤的老船工，最后不得不以自己余生为代价借了一笔永远还不清的高利贷才能换取一个最偏远的卸货点。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隔壁海员协会大楼里，几个空降至此的委员小团体正通过一纸纸公章文件，肆意决定着上千名海员的生计。
这些不起眼的文件，却往往比铁钩帮的打手更能摧毁一个家庭。
“说起来职业协会不应该给所有人妥善分配好工作吗？车夫们怎么还会来车站急着招揽客人？”洛恩做出一副好奇的语气。
岂料莱特闻言立刻警惕地扫了眼四周，仿佛是在确认了不存在隔墙有耳后的情况后，才表情痛苦的娓娓道来：
“协会说是给所有劳工分配工作，可实际上呢？”
“上个月霍姆斯城才来了三辆电车，协会就把我们车夫排班的时间砍去了一半，美其名曰降低劳工群众负担”提到车夫协会时莱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骂出来的，“托他们的福，现在霍姆斯的车夫们为了抢活吃饭，天不亮就得爬起来！”
洛恩注视着老人那紧紧攥着车把，布满青筋的双手：
“可是这样做难道不也损害了协会的利益吗？”
“劳监会要大家服从大局发展——正如汪古尔委员长所说的那样，全国一盘棋嘛。于是乎车夫协会便就如此安排了，反正那些车夫协会的委员也只对自己的上司负责。”
莱特又忍不住在额头抹了把汗，“现在最好的接单位置都留给了那些给协会交'孝敬钱'的车夫，至于像我这样的老骨头，唉，像我这种人怎么会有好日子过哦！”
前方邮局门前传来一阵骚动，几个年轻车夫正围着一名挺着啤酒肚，背着手的中年人鼻息下面点头哈腰。
“老爷瞧见没？那人就是车夫协会安排在这条街的稽查员，今天谁能在这里揽客全凭他一句话。”
一路上听着老车夫的抱怨，洛恩不满也随之被点燃，内心酸楚的不是滋味。
联盟的名誉真是被这些蛀虫败坏完了！
然而随之袭来的便是布满全身的无力感，洛恩此行的任务便是调查收集南方地区情报以，作为参考资料甄别后上交最高委员会联席会议讨论。
这自然要求自己不能插手干预更正那些错误的轨迹。
你们年轻人才是世界的未来
洛恩默念着这句校长的训诫，后面的内容他曾经倒背如流，但现在在粘贴着“霍姆斯招待所“这几个大字的破烂招牌下，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对，至少应该把他那口中听起来聪明伶俐的乖孙救出来。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时，连洛恩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现在，看着老人佝偻着背卸行李的模样，洛恩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突然松动了。
“老爷，招待所到了。”莱特的声音再次将他拉回现实，老人正用一条发黄的毛巾擦拭满脸的汗珠，沟壑纵横的脸上堆着满是讨好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令洛恩心头一颤，他见过太多了，那些被盘问的商贩，被搜查的工人，都是这样笑着，仿佛是他们面对强权时最后的遮羞布。
洛恩想做点什么补偿，哪怕只是为了安抚自己。
“假若你孙子有意向的话”洛恩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他先执意付了五吉令的车费，这可不算个小数目。然后从礼服的内侧口袋掏出一张凭证 “让他拿着这张卡来诺兰城找我。”
精钢制成的鹰徽泛着森冷寒光，锐利的鹰锐利的鹰喙紧咬橄榄枝，羽翼线条凌厉如刀，在鹰首右侧，洛恩的名字与编号被深深镌刻进去，每一个笔画都在冷冽的表面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在联盟境内的大多数地方，这样一张凭证都足以让人挺直腰杆。
当然，前提是持有者拥有足够的胆量。
然而话刚一出口洛恩就后悔了，这完全不符合规定。军调局严禁外派人员以单位的名义与局外之人存在私人往来关系，但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做点什么来弥补。
究竟弥补什么？为谁弥补？洛恩自己也说不清楚。
“啊这”，莱特的眼睛亮了起来，粗造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接过凭证，仿佛是什么宝物。
虽然他不认识军调局的标志，但那种对权力的本能反应嗅觉让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张足以改变命运的通行证。
“哎哟，这怎么受得起！”
随着一声惊呼，肯特突然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平民跪拜礼。事情发生的太过突兀，以至于洛恩也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要去搀扶。
“快起来！现在不兴这个！”
但老人像是生了根的石头，任凭他怎么拉也不肯轻易站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