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霍姆斯火车站候车厅正中央的黄铜挂钟的钟摆伴随着连续不断的“咔嗒”左右摇晃。
对于车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一多余的响声早已被嘈杂所淹没。
但对于刚进入火车站不久的洛恩来说，指针每一次跳动都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不多也不少。
穿过检票口时，洛恩注意到下午在出口站打过照面的密探们依然在盯梢执勤。
有人已经是哈欠连天，甚至干脆直接倚靠在木制扶手上翻起了报纸。
洛恩突然有点同情这些密探了，很显然，在这个地方熬资历就如同在班房蹲冷板凳般看不到尽头。
混合着机油与铁锈的气息令人作呕，机车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趴在铁轨上吞吐着白雾，紧贴两颊的管道时不时发出“嘶嘶”的排气声。
这便是将要前往诺兰城的K9527次列车。
随着视线的向后延展，洛恩惊讶的发现，这趟车不仅配备了供乘客搭载的三级车舱，尾后还牵引着一节货运车厢。
这符合有关运输条例吗？
洛恩刻意避开了黑色车票给予的特等仓福利，并再次选择了普通舱靠窗的位置。
这里的既能够充分观察站台的动静，又不会过分引人注目。
洛恩习惯性地用袖口擦了擦玻璃车窗上凝结成的水汽珠，透过模糊的玻璃向外望去，站台上的灯光也已经在暮色中亮起，倒映在窗上就像一只昏昏欲睡的眼睛，将匆匆经过的行人们的影子被拉扯得细长。
搬运工正推着满载着货物的平板车从铁轨对面另一端的月台经过，他们的吆喝声基本被玻璃车窗隔绝，只留下模糊的身影轮廓。
洛恩所在的七号车厢里乘客稀落得反常，算上他自己，也才仅有寥寥五人，往诺兰城的车次通常都人满为患。
斜对角坐着一个穿着皱巴巴素白亚麻衬衫的中年男人，侧身歪靠在车窗上打盹，嘴角挂着流出不久的唾液。
他旁边是个已经谢顶的老人，严肃而古板的穿着标志着他是个老乡绅
老人戴着金丝边眼镜，正用嫌恶的目光打量着邻座，时不时地掏出怀表，仿佛是在计算还要忍受多久的时间。
就不能稍作变通换个座位？
两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正在低声交谈，他们皆穿着品质不错但款式老旧的衣着，并没有注意到洛恩在后排就座。
“南方的棉花利润至少要涨三成。”其中较胖的那个声音里有些很容易察觉的窃喜。
“运费和上下的打点孝敬呢？”他的同伴随即反驳，与此同时从裤兜中掏出一本笔记，胖子立刻按紧他拿书的手，警惕地前后左右环顾四周，正好对上洛恩好奇的目光。
气氛实在有些尴尬，两人立刻住嘴，而洛恩则撇过一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欢迎乘坐本次K9527次决心号列车，本次列车是由霍姆斯车站开往诺兰城首都中央车站的的直达班车”，广播传来一阵提前录制的机械女声，听起来令人有种难以言喻的别扭感。
远处传来发车的铃声，蒸汽喷涌的巨响随之而来，机车发出沉闷的轰鸣，连杆推动车轮缓缓转动，就像一条苏醒的蟒蛇开始舒展身体。
三成？太保守了，洛恩在心中冷笑。
根据他离开南方前所收集到的情况，几个主要产棉区都爆发了百年难见的棉铃虫灾害，这次的虫灾对环境有很强的适应性，棉花实际减产可能超过一半。
商人肯定是不知道内幕，不用多想，相关消息肯定是被封锁了，他们大概率是在借着经验对小道消息的风言风语鉴别赌运气罢了。
车轮碾过铁轨的“咔哒”声逐渐加速起来。
自己的公文包里面恰好也装着未公开的棉灾评估报告，的手抄“附件”。
如果这份报告不幸泄漏出去，黑市的棉价将会在一天内连翻数倍不止。想到这里，洛恩不免嘴角紧绷，将公文包紧紧地抱在膝盖上。
火车持续加速，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变得急促起来，车窗映出洛恩紧缩的眉头。
这些投机商人固然昧着良心赚黑钱，然而，他们真的比诺兰城那些为了政绩而捏造产量指标的委员、部长们罪过更大吗？
起码黑市的存在还从某种角度上弥补了物资的匮乏。
洛恩想起之前在有着棉乡之称的麦森纳所见到的场景：成捆的麦秸秆被装在卡车上，表面铺上一层棉花伪装成丰收的棉花堆以供视察，试图外出逃难的棉农则被民兵队黑洞洞的枪口堵在村落，本应是由劳动群众主持的村社却形同囚笼。
这便是所谓“机枪封村”流言的真相。
而当灾情无法掩盖后，他们又该如何应对呢？
是继续技术性调整润色表格数据呢？还是干脆一股脑推给境外势力——比如说血族。
至于这些投机商人，到了那个时候必然会成为转移公众视线的替罪羊，估计什么抨击“投机倒把”、“扰乱秩序”之类的演讲说辞稿纸早就准备好了。
车窗外的夜景飞速倒退，农田轮廓和零星的灯光在视野中一闪而过，如同联盟表面平静之下不断涌动的暗流。
“诺兰城首都中央车站已到达，请各位乘客清点行李按时下车”
机械女声再次在车厢内回荡，洛恩这次直接迈向车门。
不同于霍姆斯站巡检们的松弛感，首都中央车站的公安们如严肃的雕塑般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处可疑之处，可疑之人。
他们身着笔挺的纯白色制服，腰间别着外露的镣铐和制式手枪。
与铁道部下辖的巡检不同，他们直接隶属内务部。
斜对角的老乡绅是第一个下车的，此刻正皱着眉头整理着自己的领结，以此掩盖自己内心的慌乱。
前面的胖瘦商人则彼此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胖子甚至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仿佛是在确认什么东西。
靠车窗的中年人则依然沉睡，但愿中央车站不是他的下车站。
车门滑开，凛冽的晨风裹挟着煤灰味灌入鼻腔，令人困意全无。
洛恩踏上月台，公安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但很快又移开，他的装饰太常见了，毫无危险的特征可言。
首都中央车站的安检比霍姆斯车站严苛的多，因此在通过出口时洛恩选择直接对试图按照程序搜身的年轻安检员亮出自己军调局的证件。
然而接过证件的安检却露出一脸为难的神情，直盯着证件想了好一阵才终于低声开口： “长官”，年轻的安检左右观望，确认没有其他人注意后才接着继续，“军调局昨天下午宣布解散了，因此相关证件也失去了效力。”
“但我不想惹麻烦，您知道我们的工作也不容易。”他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满脸的羞涩与难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