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天光如同薄膜,沉沉地压在东城高中的教学楼上。四楼的三年二班,窗户半掩着,斑驳的墙面在微风中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高坂莲单手撑着下巴,眼神漫无目的地越过课桌、黑板、那只坏了的吊扇,最终定格在教室尽头的一扇开着缝的窗户上。
灰尘在光线中无声漂浮着,像碎掉的梦。
班级里弥漫着奇怪的躁动气氛。不大声,却又无处不在。窃笑、耳语、椅子摩擦地面的细响,仿佛虫鸣,时隐时现地扎进耳膜。
莲懒懒地坐着,没有参与,也不想融入。
从他的位置向前望去,可以看到教室前方的小团体。那些总是围绕着班长、风纪委员打转的学生,穿着干净整齐的制服,眼神里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自信感——
他们属于这里,而高坂莲,不属于任何地方。
莲的同桌,长谷部翔太,一个在大部分老师眼里属于“好学生”那类的人,此刻正低着头,快速地在一本漫画单行本后面夹着的练习册上画些什么。
“喂,高坂。”
翔太忽然侧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莲没有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翔太啧了一下,把本子往他这边推了推:“听说了吗?那家伙,昨晚又干了件蠢事。”
莲没接话。
翔太一副等着看反应的样子,盯了他几秒,又自己接下去:
“一色凛。又在厕所自残。听说被路过的人撞见了,血流了一地。”
莲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
——一色凛。
那个坐在教室最后排角落的女孩。
她总是低着头,衣角微微发旧,头发没有打理好,像是被世界遗忘的一块影子。高坂莲不自觉地转头。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确实坐着一个人。她几乎是整个教室中最不起眼的存在——但此刻,在莲的眼里,却像是一块泛着寒光的碎玻璃,刺眼又危险。
一色凛。
十五岁。三年二班。几乎没人跟她说话。流言关于她的版本无数:家里很乱,被家暴,精神有问题,自残上瘾……每一条都真假难辨,但又每一条都带着令人不适的真实性。
莲静静地盯着她。
暗褐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她穿着标准校服,但那件衬衫的扣子少扣了一颗,领口微微松垮着,透出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脖颈。她的动作极轻。只是趴在桌上,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划着什么,像是写字,又像是涂抹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莲的视线下滑,看见她手腕上隐约的、细细的红痕。
像是经年累月侵蚀在肌肤上的裂纹,见证着什么无声的溃烂。
一色凛没有抬头。她仿佛根本没感觉到有人注视她,或是说——她早已习惯了所有人的注视里只包含冷漠、厌恶和畏惧。
高坂莲收回视线。
心底有什么东西,缓慢地滑过,带着一点刺痛感。
上午第三节课,数。
老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刺耳的咯吱声。
高坂莲低头看着摊开的笔记本。笔记本第一页还算整洁,后面几乎空白。他的字迹冷静而规整,却没有多少内容,像是在敷衍自己。
翔太偶尔凑过来,推推他,用胳膊肘碰碰。
莲没有理会。
他微微抬起眼皮,视线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教室最后一排。
一色凛蜷缩在座位上,像一只被风吹散了骨架的小动物。她手边摊着课本,但眼睛是空的,像是盯着某个不存在的点。
教室的气氛,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偶尔有纸团被悄悄丢过去。有人用课本遮着嘴巴窃笑。几个女生在群里飞快地打字,偶尔抬头投来意味不明的眼神。
高坂莲没有参与,但他能感觉到——这种沉默的孤立,不是偶然。一色凛仿佛是这个班级约定俗成的替罪羊。所有人默许这种欺负,不是暴力,而是更冷漠、更干净的排斥。
像是把一个已经受伤的人,再轻轻推向悬崖边。
莲捏紧了手中的笔。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很深的痕迹。
“你又在发呆啊。”
翔太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低声笑,“别看她了,恶心死了。”
莲垂下眼帘,没有回应。
心底却升起一种近乎本能的、低微的愤怒。不是针对翔太。也不是针对班级里这些面带笑容的人。而是针对自己。针对这种无能为力的旁观。
下课铃响了。
教室里瞬间像被打破了玻璃罩,吵闹声蜂拥而出。
高坂莲没有动。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越下越密的细雨,像是玻璃表面上无数细小的裂痕,密密麻麻。
——如果伸出手,会不会一碰就碎?
他在脑海里想象着。想象着一色凛的皮肤在刀片下割开的声音。想象着她在厕所孤零零流血时的表情。
是痛苦的吗?
是绝望的吗?
还是,早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在莲的胸腔里缓缓堆积。
突然,一阵动静打破了思绪。
他看到,前排那个留着浅棕色短发的女生——井上彩音,悄悄地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一色凛的抽屉里,然后飞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像做了什么好玩的恶作剧。
一色凛没有动。她像是根本不知道,也根本不在意。但莲知道。在这个班里,井上彩音,是最擅长伪装的那种人。她总是表面亲切,背地里却是第一个发起排挤的人。
高坂莲的手微微收紧成拳。
翔太注意到他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低声笑道:“啊,应该是那种‘惊喜’吧?井上最近超爱玩这个。”
“什么?”莲第一次开口,声音哑哑的。
翔太咧嘴一笑:“猫尸体,臭掉的三明治,蟑螂罐子……猜猜这次是什么?”
高坂莲垂下眼,慢慢松开了拳头。他的心跳在耳膜里沉闷地震动着。教室的空气变得更加粘稠、恶臭。连呼吸都让人觉得难受。而一色凛,依然一动不动,像是——习惯了,或是根本不在意自己正在被怎样缓慢地凌迟。
午休时间。
高坂莲坐在自习室,翻着一本根本读不进去的参考书。外面雨势更大了,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只是单纯地,不想回教室。翔太和其他男生在食堂,女生们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八卦、刷社交软件,整个学校弥漫着一种快要窒息的庸常气息。高坂莲低头盯着桌面,桌面上一道道细微的划痕,在灯光下反射出隐约的光。
门轻轻被推开。细碎的脚步声。
莲抬起头,看见一色凛站在门口。
她低着头,浑身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制服紧紧贴在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狼狈。
她在门口站了一秒,像是在确认这里有没有人。然后,抬脚走了进来,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全程,没有看莲一眼。
莲盯着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奇怪的,近乎本能的警觉——
像是森林里两只同样孤独、同样濒死的动物,嗅到了彼此的气味。
一色凛掏出一本破旧的练习册,低着头开始写什么。她写字的动作极轻,几乎没有声音。肩膀微微抖动,像是风一吹就会断裂的细枝。高坂莲发现,她写的不是什么课堂笔记,而是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的……字。他瞥见了几行。
——“没有人喜欢你。”
——“你是多余的。”
——“去死吧。”
——“去死吧。”
——“去死吧。”
——“去死吧。”
——“去死吧。”
——……
整页整页,重复着这几句话。莲的心脏猛地一紧。他迅速收回视线。
——这不是别人写给她的。
——是她,自己在对自己说。
他感觉自己的胃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恶心,发冷,又无比清醒。
雨声越下越密。
自习室里,只有两个人,两个呼吸声,交织成一种诡异的、窒息的节奏。
一色凛的指尖在发抖。那支劣质圆珠笔已经在她的指尖被捏得变形,但她似乎根本没感觉到。眼神死寂而专注,像是沉溺在自我厌恶的深海中,无论外界发生什么都无法拉回来。
高坂莲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想——
如果现在,他站起来,走过去,对她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普通的话,会不会,稍微,稍微让这个人,停下来?
可他没有动。
因为他知道。自己也同样,破碎不堪。
高坂莲维持着那种快要冻僵的沉默。在这灰暗的教室里,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一色凛笔尖划过纸张那细微又执拗的声音。
时间仿佛拉长了。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窗外的雨像是永远不会停。
莲终于动了。
他合上手边的参考书,动作轻到几乎没有声音。站起身时,他听见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的细小摩擦声。
一色凛没有抬头。莲走向饮水机,借口喝水,路过她身旁。那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奇怪的、令人战栗的气流。
——从她的身体上,渗透出来的绝望。不是寻求帮助的呼救,也不是怨恨世界的怒吼。是一种早已死亡,只剩下躯壳本能活动的气息。
莲停在饮水机前,装作随意地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触到一色凛的手腕。
袖口滑落。
一道新的伤痕,鲜红、细长,像刚刚划开的玻璃口子,隐约渗着血。
这一刹那,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没预料到的动作。
——他开口了。
声音低哑,像刮过破旧黑板的钝刀:
“很痛吧。”
空气凝固了。
一色凛的手微微一顿。
她终于抬起头。
那是一双几乎失去了色彩的眼睛。浅褐色的瞳孔中混着一点点浑浊的灰,像雨水泡烂的旧照片。
她看着高坂莲。没有惊讶,没有戒备。只有一种迟缓的、空洞的反应。莲也看着她。,四目相对世界仿佛陷入一片绵长的沉默。
一色凛的嘴角动了动。
她轻轻地笑了,那种笑,不带一丝情感,比哭还让人难受。
“没关系的。”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 已经习惯了。”
他想说什么,但舌头像被冻住了。
一色凛低下头,继续写字。仿佛刚才那一瞬的交集,从来没有发生过。
高坂莲回到座位上,坐下。胸口沉甸甸地压着什么。他盯着桌面发呆,耳边只有雨声、呼吸声、还有自己心脏在喉咙口剧烈跳动的声音。那种感觉,从未有过。
他突然明白了。
一色凛身上,有他自己失去很久的某种东西。
不是希望。是“存在的证据”。
哪怕以最痛苦、最肮脏的方式,也在拼命告诉自己——
我还活着。
而他,连这个都没有。
自习室的空气仿佛比雨天更沉闷。高坂莲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色凛在角落,仍旧在不停地写。她的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细碎而机械,像是世界最后一台濒死的机器。
过了很久很久。长到莲几乎以为她不会再有任何动作那女孩,终于停笔了。莲睁开眼的瞬间,看到一色凛站了起来。她抱着那本练习册,朝他走过来。步伐极轻,像是怕吵醒什么。高坂莲微微僵住。她在他桌前停下。那双褐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仿佛穿透了表皮,直击骨髓。
一色凛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把那本写满“去死吧”的练习册,轻轻放在了他的桌上。
然后,转身,走了。
莲怔怔地看着那本练习册。
雨点打在窗上,发出密集细碎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叩问。
他低头。
练习册第一页,写着一行细小而扭曲的字。
——“你也是吧?”
高坂莲的喉咙一阵发紧。他缓慢地、几乎是颤抖地,翻开后面的几页。
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自我诅咒,自我鞭笞,自我厌弃。像是将心脏一块一块剥下来,钉在纸上。
最后一页。
写着一句与前面完全不同的话。
——“如果你也想死的话,不如,一起。”
字迹很轻,像是害怕被谁发现。
高坂莲猛地合上练习册,呼吸急促。胸口像是被狠狠锤了一拳。不是疼,是麻,是冷,是一种不可遏制的沉溺感。
他明白了。
一色凛不是在求救。
她是在邀请。
雨越下越大了。
天色昏暗,像是连太阳都被这场雨吞噬了。
高坂莲把练习册塞进自己的书包里,动作迅速而小心。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只知道——
那一刻,他不想再假装自己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