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在这个又被部分年轻人称作“求死day”的日子,叶晓霜此刻的精神状态也如这个微妙的谐音梗一样,浑浑噩噩,被负面情绪所支配。
狭小的卫生间里,瘦弱的女孩被三名同龄女生堵在隔间内无法出去,面对眼前这些不依不饶的加害者们,叶晓霜的心情跌到了谷底,她不自觉地将身体缩了缩想要向后退去,可抵在背上的只有一面冰冷而强硬的墙壁。
“喂,班长。”
为首的短发女生脸色不善地将身体往前凑了凑,用手撑在墙壁上进一步压缩了面前猎物的挣扎空间,她很享受这种高人一等、支配他人的感觉,都说有自信的孩子在做事时就更容易取得成功,这样的理论在这位女孩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验证,只是她所做的却是不断伤害他人,给受害者们留下心理创伤以此获得满足,稚嫩而畸形的恶行。
“班长,为什么昨天不回我的消息?”
捕食者的目光牢牢锁定了猎物想要逃跑的视线,对方的示弱只会让她本就膨胀的野心变得更加难以满足,见叶晓霜没有回答,她身边的两名女生一并发出了“嗤嗤”的讪笑,仿佛是在讥讽着被加害者的丑态。
“喂,我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班长。”
“不、不是的……”
“哦~那也就是说你是在无视我喽?”
比起很容易就能听出的恼怒,叶晓霜更害怕短发女生此刻的状态,对方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才是她最可怕的样子,她总能以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做出许多出格的事,耳边提高的声调往往是像她这样的受害者遭难的开端。
身心曾经遭受的迫害已经在叶晓霜的精神中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因此她下意识地低下头,以最卑微的语气请求着原谅,尽管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需要请求对方的谅解。
“对不起,薇薇,真的很对不起。”
如今这样的姿态已经几乎成为叶晓霜在面对徐薇薇时的条件反射,尽管在昨日傍晚她甚至一度被错乱的“勇气”支撑着想要从天台一跃而下彻底结束自己的痛苦,此刻她却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念头,因为她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这个时代的“新式暴力”所驯化,成为某种任人宰割的动物。
一味地退让不会为自己得到任何宽容,但这或许可以让自己少受到一些伤害,这名年轻的受害者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不知何时竟将希望寄予在一度让自己走上绝路的加害者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班长你总是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听久了我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可你说了这么多遍,我却一点诚意都没有听出来。”
眼看徐薇薇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笼罩在叶晓霜心间的恐惧又平添了几分,为了平息对方的愤怒,彰显自己的诚意,她又一次将屠刀对准了自己。
“我……我会给你们写作业,会给你们买晚饭,还有奶茶,还有还有——”
没有让叶晓霜继续说下去,徐薇薇一把揪住叶晓霜的领子用力按着她推到了墙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被自己蚕食得不剩一丝尊严的弱者。
颤抖的身体,便是臣服最有利的证据。
徐薇薇继续缓慢地缩短着双方的距离,用眼神与话语制造名为不安的枷锁:“叶晓霜,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些不是你自愿的吗?”
背部传来阵痛,尽管并非无法忍受,但对于叶晓霜而言徐薇薇的这个举动代表着她已打开了压迫与欺凌的开关,而意识到这一点的她瞬间便感到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宛如一只惊弓之鸟。
“我……我……”
“我们不是朋友吗,班长?难道你没有把我们当作你的朋友吗?”
“喂,叶晓霜,你的意思是,我们这是在强迫你吗?”
朋友,这样的关系能够被称作关系吗,没有对等的关系,更没有真心,她们显然不是朋友,世上怎会有如此卑微而无情的朋友。
但“朋友”这一词或许可以成为一种寻求逃避欲盖弥彰自我欺骗的谎言,只要有这份脆而不坚的纽带,似乎就能寻得一份扭曲的平衡。
于是,她只得用力点头,像是在催眠自己似的拼尽一切让自己去认同:“我们,我们当然是朋友,薇薇。”
用这样的说辞就能说服自己吗,以这样的方式去摇尾乞怜就能博得一份卑微的怜悯吗。
一个声音于心底唤起,拷问着叶晓霜的脆弱与愚昧,撕挠着她千疮百孔的神经。
在尽力逃避思考的一片空白中,叶晓霜仿佛听到了水流被搅动、注入的声音。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徐薇薇的表情在叶晓霜眼中立刻变得柔和起来,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轻了不少。
“回答得不错,班长,我们是朋友,作为朋友,这些只是不值得去计较的小事,不是吗?”
徐薇薇细心地将叶晓霜有些凌乱的头发整理好,末了还摆出一抹人畜无害的温暖笑容,对于欺凌而言,这也是必要的驯化步骤,给一鞭,再给一颗糖,如此简单的道理如此往复,却能驯服复杂的人类。
人类的肢体很脆弱,因此落在肢体上的欺凌很容易便会留下瘀青与伤痕,这种外在的标记只靠衣物与头发的遮挡难以全部遮盖,在显露之时难以将自己摘得一干而尽,而精神上的欺凌就要显得隐蔽得多,因为人是会隐藏自身情感的动物,是会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生物。
让她觉得自己孤立无援,让她变得自我怀疑,让她认为自己还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只要做到这些,剩下的只要等待她作茧自缚便可。
到时候,主宰那仅存的弹丸之地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这些想法,是徐薇薇自认为是自己从叶晓霜的身上得到的成长,这种击垮、控制、驯服一个人类的充实感源源不断地转化为充盈在内心中的喜悦,让她不断享受着被满足的过程,却也同样让她变得越来越难以满足,从而变得更加扭曲饥渴。
双方都在坠落,可最致命的是她们将彼此保持的“相对静止”视为了绝对。
“嗯,这些,当然都是我自愿的,薇薇。”
那股看不见的水流逐渐没过叶晓霜的双腿,而她身心的一部分也开始渐渐溶入水中。
宛若死水的双眼,远比勉强自己翘起嘴角展露的笑容更加真实。
“对,作为朋友,我们自然会互帮互助,来,班长。”
一只递给叶晓霜的手,一只将叶晓霜推向深渊的手。
是你将自己囚禁在这可悲可怜的漩涡中,没有人会拯救你。
蓦地,叶晓霜眼前浮现出她自己站在天台边缘处的记忆,离万劫不复只有一步,她曾迈出那一步。
再这样下去,她只会重蹈覆辙。
难忍的疼痛于体内绽放、蔓延,孤寂的窒息感贯彻身心,而这些便是清醒的代价。
“……?”
叶晓霜的沉默令徐薇薇感到奇怪,在她的印象中这个好欺负没脾气的矮个子本不应该会表现出这样的反应。
而她眼中那几度恢复的亮丽色彩宛如是在向自己宣战一样。
不光是徐薇薇,叶晓霜也隐约察觉到了此刻自己的些许不对劲,当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推动着自己,无名的情感在自己支离破碎的思绪中不断横冲直撞,而她感受到的幻觉似乎也在逐渐增强,耳边水流的声音愈发清晰,肌肤被冰冷的湿润感所覆盖,眼前,逐渐被异样的青与蓝所充斥。
溺水,冰冷,黑暗,放空的心神转化为无名水流的一部分。
“班长,喂,叶晓霜。”
徐薇薇抓着叶晓霜的双肩摇了摇,而对方的肢体仍是毫无反应,那双往日中带着胆怯的眸子只是平静地望着自己,此刻显得无比深沉。
“————”
视野渐渐模糊,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声音也变得朦胧起来,叶晓霜看不清徐薇薇的表情,听不清她的声音,思考愈发迟钝,胆怯与恐慌也随之不见。
淹没,下沉,溶解,无关紧要的杂质消融,只剩下被水流包裹的一个眼神。
满溢着悲伤的眼神。
“————”
不愿揭开的回忆赤裸裸地暴露在这双眼睛中,没有溅起任何涟漪转瞬如泡影般消融在一片水色中。
叶晓霜的友善、软弱与天真造就了当下的这一切,她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可即便到了这一刻她的心中也未生出半分愤怒与恨意,她并不憎恨这些破坏了她的生活的加害者们,她做不到去恨哪个人,哪怕哪个人伤害了自己,背叛了自己,将自己的自尊心蹂躏得体无完肤。
这双眼睛,自始至终只会用泪水表达她的悲伤,而这片将叶晓霜包裹的水,同样苦涩而冰冷。
正因为叶晓霜不想伤害任何人,她将所有的压力都施予自己,封闭令她体内的负蚀体迟迟无法孵化,若没有任何其他力量的介入,恐怕这个女孩直到死去也无法释放出心中的怪物吧。
“等一下,她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
经同伴提醒,徐薇薇注意到对外界失去一切反应的叶晓霜身上校服的口袋侧边有什么东西正在隐隐发光,她伸手探入叶晓霜的口袋中摸了摸,紧接着“啊”的一声迅速抽回了手。
徐薇薇看着自己并无异常的手指,她感到自己刚刚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不死心的她再次伸手,隔着校服的布料将叶晓霜口袋中的东西翻了出来。
“发光的……钥匙?”
徐薇薇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了碰这把正在散发微光的半透明钥匙,一阵彻骨的寒冷立刻由指尖传至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本能地想要逃开,然而这把钥匙仿佛存在着一股奇特的诱惑,令她的目光被这抹淡淡的光亮所牢牢吸引,想要占有它的欲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增大,直到压垮她的理智。
然而未等徐薇薇有所行动,直到刚刚都失了魂似的叶晓霜忽然动了起来,只见她一把夺过了钥匙,并用力地将它攥在了手心中,任凭徐薇薇怎么使劲也无法掰开叶晓霜的手指。
“给我松手,把它给我!”
扯着叶晓霜的徐薇薇未察觉到自己的声调陡然变高,如果她此时有精力去瞥一眼身边的镜子,那恐怕连她都会被自己狰狞的表情所吓退,离发狂只剩一步的她当下满脑子里都只有一个念头:抢占那把钥匙,即便她对那把钥匙一无所知。
僵持并未持续太久,在一声惊叫中,表象的平衡被轻易碾碎,露出了其下面目全非的本质。
“……什、什么”
在徐薇薇惊诧的注视下,叶晓霜那只直到上一秒都被自己狠狠抓住的手忽然液化成了一片透明的液体洒在了地板上,少数的液滴飞溅在她的脸颊上,带来点点凉意。
这超现实的画面终于让徐薇薇清醒过来,可为时已晚,当她试图拉开距离时,她与她的同伴耳边都不约而同地响起了一阵声音。
水流涌动的声音。
天旋地转,随波逐流,失重,寒冷,苦涩的气味,厚重的挤压感。
徐薇薇意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泪流从叶晓霜的脸上静静划过的瞬间。
……
…………
………………
“就是这里吗?”
程真真在天上盘旋着转了转,从外侧观察了一遍脚下这座被通报发生负蚀体灾害的学校后,朝着已经被几层警戒线封锁的校门处降落了下来。
“魔法少女‘阿瑟拉’已抵达现场,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场负责维护秩序的人员见有魔法少女支援,很快便从人群中派出了一人进行对接。
“您好,我是负责现场的陈志辉,很高兴有魔法少女能迅速支援,那么事不宜迟,我先来介绍一下当下我们了解到的状况。”
未多做寒暄,身着一身深色制服面容肃穆的高挑男性一边摆弄着手上的平板电脑,一边带着程真真指向了几名坐在校门口附近的学生与教师。
“在得到有负蚀体出现的消息后大约十分钟我们将整片校区及其附近都进行了封锁和疏散,这期间也成功对部分自行逃散的学生给予了救援,但据目前我们所了解到的,本次的总体状况……还是不太乐观,而且有些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程真真回忆起自己在学校上空看到的情况,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莫非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负蚀体吗?”
“是的,截至目前我们并未捕捉到任何负蚀体的身影,这些成功逃脱的学生和老师也没能给予更加有效的信息,按照以往我们的经验来看,能够搞出这么大范围影响的负蚀体,身形应该十分庞大才对,但偏偏我们从外部什么发现都没有。”
陈警官在平板上调出了这所学校的缩略图,而这张图上当下正被一片幽暗的蓝色所覆盖,一如人们眼前所看到的一样:整片校区都仿佛被盖上了一层帷幕,呈现出一片在现实中难以自然生成的蓝色。
“从影响范围上来看,本次的负蚀体不容小觑。”
对于陈警官的判断,程真真不置可否。此刻她的注意力已经放到了不远处的那几名逃脱者身上。
“那些人是在……哭。”
魔法少女对魔力的感应往往能让她们寻找到以肉眼无法窥见的线索,作为面对负蚀体毫无反抗之力的普通人在侥幸生还后的哭泣是十分正常的反应,但在程真真看来,这些人的哭泣并不寻常。
除了这些人外,还有一点令程真真心生警惕:整片校园里鸦雀无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这种安静放在一个有负蚀体出没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反常。
“果然您也注意到了吗,不光是这些从学校中逃出来的人,还是我们自行进入学校进行搜救的人员,他们都表现出了共同的反应,那便是哭泣。”
掩面痛哭,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这些曾一度处在校园中的人统统沦为了名为悲伤这一情绪的奴隶,受其影响不能自已,言语转化为断断续续低声的呜咽,而痛苦哀伤的神色与红肿的双眼刻画出了他们的内心。
负蚀体是诞生于负面情绪中的怪物,而当负蚀体的力量强大到了一定的程度后,它所表现出的威胁与破坏性便不仅仅局限于对物理层次与肉体上,甚至会影响到附近生命的精神状态,眼下这类情况正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令程真真感到反常的是,负蚀体在精神上的影响力通常是辐射性的,随着距离而逐渐衰减,且这种距离无法用肉眼来观测判断,然而现在发生在眼前的状况却是校区内部那只负蚀体的影响范围可以轻松地被观测到,而且受到影响的似乎只局限于这片校区,不然像陈警官这样的普通人站在这样的距离上也难免会受到波及。
种种异常显示出此次负蚀体的灾害不同以往,可对于魔法少女而言她们需要做的还是一如既往:冲入最危险的地带,与负蚀体进行战斗并讨伐它。
“对了,阿瑟拉女士,那边的那位是您的同伴吗?”
魔法少女的外表并不能代表她们的真实年龄,因此陈警官较为谨慎地带上了“女士”二字,而顺着陈警官目光的方向可以看到另一名少女正站在被水蓝色帷幕所间隔开的交界处,伸出手指不时地戳着面前这堵半透明的“墙壁”,此刻她像是听到了这句话似的转身朝向了众人。
少女一身仿佛从剧院舞台上走出的装扮,她身披一件灰黑披风,一顶灰蓝色的高顶宽沿毡帽戴在一头直达腰部的银色头发上,绒布质感带着束袖的蓝色衬衣外套着一件颜色相近紧身无袖的皮质短上衣,腰间的棕色腰带上挂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以及一把铜灰色的左轮手枪,下身则穿着深色的布边皮套裤,双脚踏在一双高及小腿中部绑高底薄的皮靴上。
不过最吸引人的还是她背在身上的一柄银色枪身雕刻着花纹的双管猎枪,看到它的一瞬间陈警官差点压制不住自己想要掏出罚款单的冲动。
最近魔法少女的魔装怎么看起来越来越危险了。
“魔法少女,你们可以称呼我为——‘暴雨’。”
眨了眨她那对紫色的眸子,堇时绫将自己构思了片刻想出的代号首次向世人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