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
睁开眼,头顶是陌生的天花板。
……医院吗……
堇时绫嗅着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味,猜测出了自己的所在地。
我这是怎么了……她下意识地想坐起身,却发现身体像灌了铅似的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与此同时刚刚额前也涌上一阵针刺般的疼痛,让她不得不重新闭上了眼。
……好难受,好想吐。
又不知躺了多久,等到不适感稍微缓解后,精疲力竭的她撑着眼睛勉强翻了个身。
这种感觉,就像在头顶烈日的大夏天里连续跑了三公里一样。
身上并没有湿漉漉的阴冷感,同时她还发现自己被换上了一身有些宽松的睡衣,或许是照顾到她在雨中淋了一阵子的缘故,房间里的空调甚至开了微弱的暖风。
自己看来是获救了。
断断续续的记忆开始在脑海中拼凑,她想起自己参与了那场追寻刘天泽下落的战斗,随之默默自嘲道:果然自从当上魔法少女之后自己的运气就一直不是很好,怎么几乎每次都是在越级战斗嘛。
由于一直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在使用魔装上,她身为亲历者对战斗中的其他细节反倒记不太清了,也只有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她才会后知后觉地感叹当时的自己到底是出于何等的勇气才会毅然向着与自己实力相差悬殊的敌人发动攻击。
接着,她想起了在雨中拥抱在一起的那三名同龄人,那一刻,尽管双方的身份是对立的,但她还是为他们的重聚感到欣慰,但她看到刘天泽恢复意识的那一刻,她觉得命运最终也不是那么无情。
但后来的事告诉她,这些都只是她的幻想,命运远比她要想象的更加残忍,他们的重逢反倒为接踵而来的失去创造出了更极端、窒息的落差,当那面目全非的怪物在雷鸣中问世,一切都已覆水难收。
无力,她深深地感受到一股无力感,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即便拼尽全力直到力竭也无法挽救什么,甚至要目睹希望在眼前被扼杀磨灭,这强烈的冲击带给了堇时绫沉重的挫败感。
也不知道最后他们怎么样了。
想到在那之后的事情,她直接把头埋进枕头里,像只鸵鸟一样竭力逃避着回忆,可那份记忆已经烙在脑海中,稍微一闭上眼睛就会格外清晰地显现出来。
黑镜,那个碾压过自己,又以别扭的方式达成过短暂合作的负蚀体救了自己一命。
她还是忘不了对方的那个眼神,那个莫名触动了自己的眼神。
那是属于“人”的眼神。
那种眼神……像是看到什么失而复得的东西,又像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某种不可触碰的存在。
她从未被那样地注视过。
对方为何要救下自己,又为何会是那样一副表情,越是思考,堇时绫越是百思不得其解。
黑镜是敌人,这点毫无疑问,可是她展现的敌意又一直不是那么强烈,她有过太多的机会可以杀死自己,但她却没那么做,她对魔法少女的态度有些复杂,尤其是对北极星前辈。
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堇时绫绞尽脑汁地回忆着那一幕前后的记忆,企图从中得出些许线索,可那时的她意识混乱,记忆也呈现出短暂的“断片”症状,越是试图回忆只会让她陷入更深层次的迷思中。
那一刻,黑镜离她前所未有地近,甚至额头都贴在了一起,雨水浸湿了她的短发,而那双眸子与作为暴雨时的自己又是如此的相似,那种距离感,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而是某种精神上,甚至更进一步的——
等等,记忆被瞬间定格,随后按下了倒放键,画面一点一点地向回倒去,随后定格在另一个瞬间,并在局部不断放大。
在黑镜的眸子里,堇时绫隐约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倒在雨中看上去虚弱至极的人,那是谁呢,毫无疑问,那只能是自己,但问题是——
那并不是暴雨,而是堇时绫。
“!!!!”
她心跳漏了一拍,像是从悬崖上坠下。
如果不是受限于当下的身体状态,堇时绫几乎要吓得从床上滚了下去,那一瞬间,所有回忆如同刀片,从脑海中劈头盖脸砸下来,此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真实面貌被黑镜看到了!
自己完全没印象,只是觉得浑身使不上力一丁点魔力都挤不出来了,恍惚中就倒在了地上,原来那时的自己已经不是“魔法少女暴雨”,而是“堇时绫”,自己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彻底暴露了。
而由魔监部撰写的魔法少女守则中曾提到过,每名魔法少女都有为自己的真实身份保密的义务,绝不应在他人面前主动展示自己的真实面貌,这也是变相为了保护她们的日常生活与人身安全,而如今,她这张脸却被身为负蚀体的黑镜看到了。
想到这里,堇时绫起了一身冷汗,一旦被那样危险的敌人盯上,之后她的生活该怎么办,自己还能否像现在这样去上学,而她周围的朋友、同学甚至是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张清唯是否也会因为自己而被卷入危险之中,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而与此同时,一个新的猜想也随之在心底诞生:也就是说,黑镜那莫名其妙的反应难道并不是因为“暴雨”这个魔法少女,而是“堇时绫”这个普通人。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暴雨又翻了个身,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慢悠悠抬起手略显吃力地拉开了边上的窗帘,入眼的是一片雾蒙蒙的夜色,那场雨已经停了。
看起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的肚子倒是还不太饿,不过今晚该怎么办呢,看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恐怕今晚只能躺在这里慢慢恢复,要不要给那家伙说一下,不然自己彻夜不归也不好解释。
向四周张望了一圈,少女看到了自己的手机,不过离她有点远处在一个用手够不到的地方,此时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根据步子间的节奏与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小孩子。
半晌后,穿着一身儿童病号服的北极星拉开了房门走了进来,在看到坐在床头的堇时绫后她看起来松了口气,堆在那张小脸上的愁容也缓了几分。
“你醒啦,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好,还是多休息一下吧。”说着,她将手上的一个不锈钢保温桶拎到了桌上,“刚刚我在这里打了一些晚饭过来,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打开保温桶,里面是一些还散发着热气与菜香的饭菜。
“我倒还不是很饿,前辈你呢,已经吃过了么。”
“我也不饿,所以不打算吃了。”
“那我们一起吃吧,前辈,这里的饭菜我一个人吃不完,有前辈的话就不会浪费了。”
“……嗯,那好吧,那我们一起吃吧。”
于是,北极星又去外面拿了一副餐具,并搬进来了一把椅子,把椅子放到堇时绫的床前坐了下来。
“前辈,阿瑟拉、弦月她们和其他人呢,她们安全了吗。”见到北极星,堇时绫很自然地开始询问起其他人的下落。
“嗯,她们俩没事,阿瑟拉一直吵着说要过来看你,但最后好说歹说我还是让她回去了,不然凭她那吵闹的性格这里的其他人也许会有意见的,不过她还是让我把这些给你带了过来。”
北极星从身上翻出了一把不同口味的棒棒糖放到了桌上,面对这些很有程真真风格的慰问品二人同时露出了略显无奈的微笑。
“弦月她也安全地带着纪蓝欣和闻秋生回到了魔监部,其中纪蓝欣的情况不太好,目前还在接受治疗。他们两个暂时会被京平市的魔监部监察与照顾,之后应该会联系到蓟海市的魔监部根据他们的状况一起决定他们之后的处置方案吧。”
“至于刘天泽……”北极星欲言又止,似乎是不该该如何向面前拼尽全力战斗的少女解释少年的结局。
“他勉强保住了性命,但也仅此而已,医生说他恢复意识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虽然已经预想到了这样的结局,但堇时绫还是微微垂下了眸子,一个在她们面前刚刚获得了些许希望与勇气的人,转瞬就以那样凄惨的方式凋零,并被异化为了一只邪恶而丑陋的怪物,所有的约定与承诺,都变成了一团泡影。
盛了一碗蛋花汤后,北极星一手端着碗一手舀了汤并送到了堇时绫面前。
“那个……前辈?”
“啊、抱歉,是还有点烫吧,等等,我吹一吹……”
“不是这个意思,前辈,我自己来就好……”
“你就别逞强了,刚刚医生过来跟我说你的体力已经透支了,而且由于没有做任何防护暴露在侵蚀级负蚀体的附近并遭受了精神攻击,你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没有产生其他精神方面的后遗症已是万幸,还是让我来喂你吧。”
“姆、唔姆……”
这番说辞说得堇时绫毫无辩驳的机会,她的确连拿起饭碗的力气都不能保证,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却像个年长的家长一样细心地照顾自己,她莫名感到了淡淡的羞耻感。
而为了躲避这种羞耻,她只好暂时抛出更多的问题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并在北极星的帮助下小口小口地靠在床边喝着汤,“对了前辈,这里是哪里,感觉跟一般的医院不太一样呢。”
“这里是和魔监部合作的医护机构,大部分时候都是为魔法少女们提供治疗及康复服务的,同时也提供全方位的体检服务,当然这些都是免费的,刚刚医生们已经为你简单地做了一些检查,除了这次因战斗的缘故而导致虚脱,除此以外可以说是一具十分健康的身体,以后要好好保持哦,来,吃口菜。”
不知怎的,堇时绫忽然想起了以前小时候自己生病的时候,父亲也是像这样温柔而耐心地照顾着自己,自己在夜里因为发烧而迟迟睡不着时,父亲会握住自己的手,坐在床边默默守护自己一整夜。
已经有许久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受了。
堇时绫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哽咽,果然是身体的虚弱也让精神上变得更加脆弱敏感,也变得更想去依赖别人了。
“今天你就好好休息吧,其余的事我们来处理就好,对了,暴雨,这是你的手机。”北极星拿起少女的手机交到了她的手中,“过一会儿给你哥哥发个消息吧,现在时间也比较晚了,别让他太担心了。”
“嗯。”
堇时绫轻轻点了点头,双手放在手机上,神色有些踌躇,“前辈,在战斗的最后,我是不是解除了变身状态,还被看到了……”
她的话没有说完,也不必说完,多么鼓舞人心的话语在此刻也会显得苍白无力,因此北极星一时间并没有给出回应,只是留意到堇时绫微微有些颤抖的手,这名一直身负重任却再一次没能做到自己所承诺的小小队长很清楚眼前的少女正处在深深的不安中,而这份不安正是由于自己的失职所带来的。
女孩的耳边响起了黑镜在她临走前对她说过的最后的那句话,那句不带一丝温度的话语否定了她的决心,践踏了她的信念,而她却无从辩驳。
只差一点点,她就将再次亲眼目睹自己决心所守护之物消失在自己眼前。
“我并没有责怪前辈你的意思啦,不如说这也怪我非要逞强,也给前辈你添了不少麻烦,况且……我们的目的也达成了不是么,因为有我们的战斗,然后更多的人免于遭受更大的伤害,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反倒是被后辈的她安慰了,自己真是一个不称职的前辈。
“现在的我无法为你保证什么,暴雨,但正如你所说,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你为了他们的安危而鼓起勇气拼尽一切去战斗,你成功守护了许多人的生活,你应该为自己而感到自豪。”
“在你刚刚昏睡的时候魔监部也联系过我,你所提到的的确是个很严肃的问题,无论黑镜接下来是否对你怀有其他意图,将真实样貌暴露给带有知性的负蚀体的后果仍是不可估量,近期魔监部会派一些人在暗处保护你和你的家人,当然,对于你的哥哥,我想近期魔监部也会向他进行相应的告知吧。”
也就是说,自己在当魔法少女的事已经瞒不住了么。
如果知道自己是魔法少女,那家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呢,堇时绫想了想,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张清唯在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和表情,而由此,她也有了新的想法。
“关于这件事,能不能让我亲自跟我哥哥说呢,不会等太久的,几天就好。”
“这个就有点……”
然而看在堇时绫满脸恳求的样子上,北极星最后还是退让了一步。
“我尽量试试看吧。”
在这之后,堇时绫便安静了许多,又或许是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其他事了,她靠在床头老老实实地被北极星照顾着吃完了这顿晚饭后不久便露出一副略显困倦的模样,让北极星识趣地简短叮嘱了几句后便离开了房间。
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堇时绫躺在床上拿起手机,慢慢打开了绿色的聊天软件找到了她那个一月里也说不上几句话的便宜哥哥,看了看现在的时间,她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主动给对方拨了个语音过去。
这家伙的铃声是一段她听不懂的外文歌曲,从旋律来判断多半是某个动画的主题曲之类的,铃声大概持续了六七秒便被截断,取而代之的是张清唯那一如既往的平淡声线。
“喂,怎么了?”
在自己努力战斗身陷险境时,这家伙多半一如既往地像个僵尸一样过着毫无波澜的无聊日常吧。
“没什么事,只是跟你说一声,我这两天去朋友家里玩,今晚就不回来了。”少女一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将准备好的说辞摆出,“所以晚上你也不用等我了。”
“啊,这样啊,我明白了,晚饭吃完了?”
不知怎么地,堇时绫总感觉另一边的语气总比以往的要微微重了少许,多半是她的错觉吧。
“早吃完了,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家那边雨下的大么?”
如果按照以往的架势这里基本就该挂断通话了,但由于她还有别的话想说,所以只好略显生硬地让对话接了下去。
“还好吧,已经停了,你出门时带伞了么,我看预报上说明天好像也有雨来着。”
“带了带了,安心吧,我没事。”
“嗯,那注意安全,玩得开心点,今晚早点睡。”
这对总是轻易结束对话的兄妹此刻正艰难地让对话持续着,而堇时绫虽然觉得张清唯话里的内容有些奇怪但也并未放在心上,她还是没有把最想说的内容传达出去。
“嗯,我当然很清楚,我……我很好,不用你提醒。”
尽量将声线维持在最基本的活力上,堇时绫微微有些急躁了起来,她想起刘天泽最后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抱憾而终的模样,她明白,有些话人们总是觉得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说出口因而一再拖延,可实际上那样的机会往往只有一次。
她不想等到直面遗憾时才追悔莫及。
于是,带着几分莫名的情绪,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几分:“其实还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嗯,我在,我听着呢。”
“就是……就是关于一周后的那个、就是那件事,叔叔阿姨的祭扫。”
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阻止她将接下来的内容说出口,对此她咬了咬牙,强行将那份执拗咽下,将自己此时此刻的愿望传递了过去。
“今年,能不能我们一起去……就我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