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家门被推开，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倦意，张清唯几乎是用身体挪进了客厅的，视线掠过正在轻声讲电话的堇时绫，他随即像一袋卸下的沙包，将自己整个人沉进沙发里。
柔软的包裹感袭来，他仰起头，活动了一下僵硬得发酸的肩颈。
另一边，打完电话的堇时绫看了看身旁这个仿佛燃尽的男人，又抬头看了看时间，开口道，“今天回来倒还蛮准时的嘛。”
“这可是周五，就算再忙，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可能浪费难得属于自己的时间。”
堇时绫起身走出了客厅，而声音还留在张清唯的耳边，“你们那工作不是平时都很轻松吗，怎么这一周每天都拖到那么晚才回来？”
“这不就是因为平时轻松，所以忙的时候才会真的忙么。”张清唯随口敷衍着，这周他一直在调查侯耀林与明澜的那档子事因此每天都拖到了很晚才回家，这种事必然不可能跟堇时绫讲。
“看得出来，你这张脸已经快憔悴得跟个僵尸没什么两样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坦诚地说，持续进行这些他并不擅长的调查，让这一周变得格外漫长，身体的劳累尚可恢复，但那种心灵被悬在半空、无所依凭的滞涩感，才真正令人憔悴。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离着那场纪念活动的日期越来越近，可他对侯耀林与明澜这两人的事却越来越不知该如何是好，握着收集到的“证据”，张清唯左右为难。
如果将自己获取的信息都同步给明澜，那么那名冒死回到京平市的魔法少女绝对不会无动于衷，无论她会不会在纪念活动上出手，京平市也必将掀起惊涛骇浪；那么如果自己对此选择沉默呢，先不提虹的动向，就算他想避免城市中发生想象中的惨案，他也无法劝说自己原谅侯耀林这个利用职权、徇私舞弊，甚至试图用金钱掩盖过去的卑劣之徒，既然自己已经知晓了他那些肮脏的秘密，自己便无法再选择忽视，否则自己也将会成为一个沉默的共犯。
他应该做些什么，必须要做些什么。
可思考到了这一步，却再也难向前一步，如撞上一堵无形的墙，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缠绕在心头，仿佛喉咙里卡着一根细小的鱼刺，不致命，却时刻提醒着它的存在。
他在害怕证实自己的这个结论，或者……他在害怕这个结论本身。
“喏，接着。”
一个物体划破空气飞来，若在平时，以他走神的程度和贫弱的反应神经是绝对接不住的，但或许是和崩拳那两场特训起了些作用，他的手竟下意识抬起，稳稳抓住了——是他存放在冰箱里的咖啡。
“好啦，别像条咸鱼一样躺在那儿了。”
“哦……多谢。”
直起身子，张清唯拉开了拉环径直猛灌了一口，冰凉的甜意暂时刺穿了疲惫，带来片刻清明。
“你晚饭还没订吧？”
“没有啊，怎么了？”
“嗯，也没什么。”堇时绫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手指自然地绕起了一缕发丝，“就是如果你还没想法的话，干脆之后跟我一起去吃算了。”
“……也行，我无所谓，你想吃什么？”
“我有件事先说好，这顿饭，由我来付，听明白了吗？”
张清唯沉默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随你。”同时在心底他却开始迅速思考堇时绫的意图，上一次对方主动付款好像是他去参加家长会的时候了，可最近他似乎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才对。
“唉，看看你这仿佛死掉了一样的眼神，肯定又是在想什么失礼的事。”堇时绫叹了口气，对自家这个便宜哥哥的惯性思维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看你最近这么累所以说赏你吃顿好的而已，毕竟……”她话锋一转，脸上带上了一抹小小的得意，“我可是跟某人不一样，自家人期末考得那么好却没半点表示。”
“……只是怕你骄傲罢了。”
“切，找借口都不会。”轻哼一声，堇时绫从桌上拿起了家里的钥匙。
“好啦，赶紧把你的儿童饮料喝完，再晚点去就该没位置了。”
“吨吨吨”地将罐内的咖啡一饮而尽，张清唯活动了两下肩膀，跟着堇时绫一起站了起来，他现在需要逃离这个被纷乱思绪填满的空间，需要一点人间烟火气来冲淡喉咙里那股铁锈般的怀疑味道。
……
家附近的一家炖菜馆里热气蒸腾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与嘈杂的人声交织在一起，虽然张清唯更喜欢独处的环境，但此刻他也需要这种踏实而温暖的背景音，几勺酸辣汤下肚，他感觉僵硬的四肢似乎也回暖了一些。
“话说，你觉得工作开心吗？”堇时绫一边往自己的碗里夹入两片青菜，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
“怎么可能开心呢。”张清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吐槽道，“我每天醒来第一个想法就是‘不想工作’，如果有谁觉得工作很开心的话，那我建议他去脑科检查一下，看看脑袋是不是被门挤了。”
“但总会有人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吧？”
“堇时绫同志，你要知道，‘喜欢的工作’和‘工作得开心’是两码事。”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张清唯开始传授他那也没几年的就业经验，“许多人都想过要将自己的兴趣和喜好作为职业，可到头来大伙都会发现，一旦所谓的兴趣爱好变成了职业，那就与开心、快乐什么的无缘了。”
“至少……对我这样的庸人而言，世上可没有这么好的买卖。”想了想，他最后还是为眼前还没进入社会的堇时绫保留了几分脆弱的幻想。
“那你是想说所有人每天都在工位上痛苦地度日如年吗，这也太消极了吧。”
“……这就是你想错的第二点了——工作什么的，不需要特地找自己喜欢的，真正重要的是避雷自己完全接受不了的就好，我可以工作收获不了什么开心、快乐、幸福之类的情绪，但我不能接受从工作中只能收获压力、挫败感与自我贬低。”
“哼嗯……这样啊。”堇时绫用吸管搅动着杯中的酸梅汤，语气微妙。
“为什么忽然说起工作了，作为高中生来说想得还是有些早了吧。”
“也没什么，只是我们最近的任务也不少。”堇时绫顺着话题说起了她那边的事，声音也放轻了些，“光是鳯莱大厦，这周我们就去了两次。”
鳯莱大厦？
这个名字化作一根针轻轻刺了一下张清唯，他抬起头，看向了堇时绫，却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起，最后只能装作对此毫不知情地开口问道：
“诶，那个地方怎么了么？”
“也……没什么大事。”堇时绫的措辞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就是过几天那里会举办一场比较大型的活动，你没关注吗？”
“没听说，但你要是说过几天的话……”张清唯做出一副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是不是那个纪念日？和你们队长有关的那个。”
“嗯，没错，就是那个纪念日。”
“然后呢，为什么这种活动又会跟你们扯上关系呢？”
“就是去帮帮忙，确保一切顺利。”她的话语愈发含糊，“毕竟……前辈当天也会出席。”
张清唯将妹妹的闪烁其词看在眼里，并由此在他心底又激起了一阵新的涟漪。
为什么魔法少女会高频率地光顾那个地方，肯定是会有足够的理由才会让她们这样去行动，莫非……明澜已经暴露了？
下一瞬，张清唯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魔监部真的有明澜的行踪那么恐怕早就已经行动了，就算有打草惊蛇的风险也不可能留她到活动当天再下手，既然如今明澜和虹还在那个废品站里安全地待着，那么魔监部应该还不知道明澜已经来到了京平市。
但既然如此，她们为何又偏偏会将重点放在鳯莱大厦呢，连他都不敢确定明澜的目标就是那场活动与报复侯耀林……
剩余的时间越少，眼前的谜团反而变得更多，进一步压迫着他迟钝而疲惫的神经。
于是，张清唯当着堇时绫的面拿起了手机装模作样地搜索起相关的内容，随手在看到了侯耀林的名字后发出了感慨：“诶……这不是那个最近一直在风口浪尖上的部长么，连他也要出席啊。”
“是啊，说起来还挺巧的，上次还正好碰到他本人了呢。”
张清唯拿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他假装无意地询问：“哦？感觉……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堇时绫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在挑选着合适的形容词，“看起来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吧，许多事都在亲力亲为，而且虽然电视上看起来很风光，但真见到本人时……感觉意外地还挺憔悴的。”
“这样啊。”
张清唯慢慢消化着堇时绫提供的印象与信息，看起来很憔悴，是良心的谴责，还是仕途上的压力？他脑海中浮现出侯耀林在新闻照片上意气风发的样子，与妹妹口中这个“疲惫、谨慎”的形象产生了微妙的重叠，却又无法完全吻合。
“总之，他给人的感觉倒不讨厌”堇时绫补充道，语气带着她特有的那种干净的直觉。
“如果连好的第一印象都没法给人留下，那我看他也没必要待在那么高的位置上了，这些人说到底都还是只会打官腔的存在罢了。”想起自己查到的那些东西，他的语气忍不住带上了刺。
“虽然的确肯定是有那样的人存在，但你的这思想也太阴暗了。”
或许是有些忍受不了张清唯的消极言论，堇时绫的视线飘向了窗外。
窗外的夕阳落在天边，暮光流淌在玻璃上，为喧嚣的街道镀了一层温暖的滤镜。
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引起她注意的东西，只见少女伸出右手，用食指的指甲蹭了蹭手边的玻璃。
“这块玻璃上，有个气泡呢。”
张清唯抬眼看向堇时绫手停在窗上的地方，的确如她所说有个气泡嵌在了玻璃的夹层里，也真亏她能发现这么小的细节。
“无非就是一块残次品罢了。”
“是啊，”她应着，目光却没有离开，“不过……还挺漂亮的。”
“漂亮？什么地方？”
“就是这个气泡啊。”堇时绫用筷子的尾端轻轻敲了敲玻璃上的瑕疵，“从我这个角度来看，它似乎变成了一枚微型的透镜，将黄昏的夕阳……折射成了一道小小的彩虹。”
“虽然只是那么一点点……几乎令人看不清的颜色。”说着，堇时绫伸手用手指按住了气泡出现的地方，“换个角度来看，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
张清唯拿着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看不见她所说的彩虹，只因为他的视角，在另一边。
此刻，他似乎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地踌躇与感到煎熬，明明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在提前设置好的视角下，这一切都太过顺利了，他看到的瑕疵如此清晰而确凿……反而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根本的动摇。
他的确找到了真相，但那只是一个他所找到的真相，真相这种东西，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种形象，真正仅此一个的，只有事实，才是他应该去追寻的。
当然，这并不是意味着他认为自己之前收集到的线索与结论都是错误的，他只是想清了：当下他需要的不是在已有的视角下收集更多的证据来加固他已有的结论，而是转过身，换个视角，去直面更多的可能性。
在那片尚未触及的未知里，或许存在更温暖的解答，也可能藏着更残酷的现实。但无论如何，那才是他必须直视的。
固守成规，才会真正错失改变的可能。
镜子之所以为镜，在于它永远诚实，映照颓唐，映照虚伪，映照美丽……却不带半分偏见。
“这顿饭，”张清唯声音低沉，却比之前多了几分踏实，“真的多谢了。”
“怎么了，忽然这么正经……”
“没什么，”他夹起一块炖得软烂的排骨，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带来奇异的慰藉，“只是真的……很久没好好尝过这家的味道了。”
与家人共度的、平静的晚餐时光缓缓流淌，这对怀揣着无法言说秘密的兄妹，踏上了夕阳已落的归途。
“我说，周末你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很不巧，这个周末我也是个大忙人。”
“哈啊？明明没什么朋友也交不到女朋友，社交圈贫瘠得像个荒漠一样的你，周末还能有什么事啊？”
“我说……这已经是人身攻击了吧，就算一个人也经常会有许多言不由衷的时候，这就是大人的无奈啊。”
“明明之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算大人来着。”
“……所以说，有何指示？”
“也没什么大事。”堇时绫走在他身侧，缓缓降下的朦胧夜色模糊了她的表情，“就是……上次一起玩的那个游戏，有点想继续玩了。”
“……”
鬼使神差地，张清唯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堇时绫微微一怔，但这一次她既没有躲开也没有拍开他的手，而是带着肉眼可见的几分执拗接受了。
二人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而在这种无声的较量中，先妥协的，似乎总是他。
“要不，今晚就回去玩吧。”
“嗯，好啊……”
路灯初亮，将二人的影子在身后缓缓拉长，又渐渐叠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