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的喧哗仍在记忆的殿堂里固执地回荡。
“那么,最终由我来宣布,今年京平市获得‘金缎带’这一殊荣的魔法少女是——北极星!”
雷鸣般的掌声如同潮水,瞬间将她淹没,怀着忐忑与紧张的心情,在同伴们的簇拥下,在人们怀着希冀的注视下,一个小小的身影一步步踏上阶梯,走向聚光灯下的荣光。
金缎带——这座城市授予其守护者的最高桂冠,是奉献所能换来的最耀眼的回响,直到那枚勋章沉甸甸地压上胸口,她仍觉得自己正在置身于一场幻梦。
毕竟在此之前,她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不起眼的小角色,如今却成为了被众人推举而上,代表着城市中的魔法少女而站在此处的“英雄”。
这份殊荣并不仅仅属于她,台前鼓励她走上魔法少女这条路的引路者,身旁那些一样在那场战斗中拼尽全力去战斗的伙伴,身后那些曾给予过她鼓励与信心的默默无闻的人们……没有这些人,她无法走到这一步,更别提触及“真我”的境界。
一切就像是梦一样,如今的她真的拥有了能够守护他人的力量,她的魔装亦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这面盾在,她便真正地开始相信自己可以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魔法少女,她可以实现伙伴们的愿望——而这,也就是她的愿望。
奉献,是最高尚,也最纯粹的美德——彼时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彼时的她自己……永远也想象不到当下的狼狈与失意。
勋章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它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贴在她的胸前,如同一座彻底报废冷却的熔炉,仅凭其华美的外形维系着人们对旧日荣光的追忆与想象。
当她再度佩戴起它,在震耳欲聋的欢呼中赢得胜利,她并未感到半分的宽慰,也并未重新拾起自己,只感觉那枚勋章变得愈发沉重,边缘愈发锐利。
她亲眼见证了同为魔法少女之人的覆灭,心之锁碎裂的脆响,至今仍在耳畔萦绕——世间再无那道撑伞的身影。
如今队伍中那名她很珍惜却又不知该怎样去面对的后辈在战斗结束后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们……真的只有和她拼个你死我活这一条路可以选择吗?”
面对这一迷茫的声音,她不知自己该如何作答。
那个聪明的孩子保持着沉默,她握着枪的手在微微颤抖,即便理由充分,当战斗的激荡褪去,亲手将子弹射向同类的事实,依旧让她胃部翻搅,这并非用魔法与技术复现出来的模拟战,她的子弹,切实地穿透了如今已从空中坠落的那副躯体。
纵使是对魔法少女抱有几分偏见的那个少女,在那一刻也移开了视线,不仅是她们,在场的魔法少女都收获了胜利的结果,却无一人感受到了与之本应相匹配的雀跃与兴奋……
就好像是被某种意志所推动着的,残酷的刽子手一样。
因此,在如今四下无人之际,昔日之人摘下了曾属于她的荣耀,这样的事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紧紧地握紧拳头,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受到了愤怒,只是这一拳,终究无法挥向任何一人。
荣耀依旧,但它承载的重量,已与往日不同。
魔法少女明澜虽已陨落,但她还是为魔监部留下了不少难题:她在城市中的蛰伏,她进入大厦的方法,她与疫散级负蚀体们的合作,以及最关键的……她所展现出的那种闻所未闻、强大而又危险的变身方式。
真我与终我……在MDF-7里明澜到底看到、经历了些什么?她还有吐露真相的能力,但对于抛向她的所有问题,已经失去所有的女子对此闭口不谈,以沉默的态度等待着生命走向近在咫尺的终点。
时间冷酷前行,留给陨落之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与此同时,在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昏暗病房里,等待终末之人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勾起她些许回忆的面孔。
“怎么,魔监部好心到派熟人来送我一程了?”
魔法少女泉思对于女子的调侃置若罔闻,面对旧日团队中的伙伴,她的态度并未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我是来通知你的:魔监部已经和MDF-7达成共识,考虑到如今你的病情,他们没有回收你的打算了。”
“所以……我可以一直在这里待着等死了?”尽管女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但她的语气反而相当轻松,如今的她既无牵挂也无求生的渴望,任何结局于她都已是解脱。
“如果你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与治疗,最多……也许还能有半年的时间。”
“半年……实在是太长了。”她轻轻摇头,像要甩掉什么不存在的重量,“我不需要那么多时间,最后能看到你还在这里,也算是意外收获了,至于你们想知道的……”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清明,“抱歉,我无可奉告,如果你们认为能用什么方法从我嘴里撬出来的话,请尽管尝试吧,反正……我已经无法再变身了。”
她抬起渐显枯瘦的手,又无力垂下。
关于这一点,泉思明白她的确没有撒谎,她证明了魔法少女的确存在着“彻底死亡”的方式,而这个结论将颠覆人们以往的认知,进一步揭示一份禁忌的知识。
泉思随身携带着的那本书在她面前缓缓摊开,随着书页的翻动,微蓝色的光在她眼前缓缓流转,如同深海般的光晕,女子则是看着这幅场景触景生情似是想起了什么,她轻咳了两声,摇了摇头尽力无视着涌向身心的虚弱感。
在那片她曾放下纸船的湖泊旁,她也曾和其他同伴一起围坐在泉思的身旁,听着她讲述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如今回忆起那份无忧无虑的光景,就像是梦一样。
“对你来说,果然比起‘答案’还是‘谜题’更加吸引你吧。”
“你留下的谜题,很快就会变成答案了。”
“嗯,我当然相信,毕竟……你一直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那一个。”
翻过最后一页,厚重的典籍悄然合拢,魔法少女泉思在女子的面前唤出了自己的心之锁——一枚书页形状的挂饰,随着泉思缓缓闭上了眼,她的心之锁骤然迸发出灼目的强光,而这熟悉的景象让女子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即,她听到了一声细不可闻,但切实存在的——碎裂声。
“泉思……你……!”
光芒瞬间隐去,泉思手中的心之锁也如一抹幻象消失在她的手中,睁开眼,她平静的脸上多了几分了然的神色。
“道路并不是唯一的——我已解明。”
唯有这位行至终末的女子才真正明白方才的刹那,眼前之人到底进行了怎样疯狂的尝试。
“泉思,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收回自己的魔装,泉思的视线也一并从女子身上收回,就像是面对一本放在书架的角落已经翻烂了、不值得再去看一眼的书一样,“我一直都站在秩序的这一侧。”
“所以……你并不是魔法少女的伙伴。”
“正是因为你总是拘泥于这种狭隘的视角才会沦落至此……通知我已传达,其余的我也没有想跟你说的了。”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只有她自己能感知到,灵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声碎裂而永久缺失了一角。
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和一场回忆道别,“那么,永别了……明澜。”
房门合拢,将最后的光线与声息,彻底隔绝。
一幕落位,一幕又起。
夜幕之下,又一个秘密等来了被揭示的那一刻。
信很轻,躺在黑镜的掌心,仿佛没有重量。
她坐在烂尾楼熟悉的水泥框架中,夜风穿过空洞的窗框,发出呜咽般的低吟,而远方的城市灯火也织成一片虚假而繁荣的星河。
她轻轻划开虹交给她的信封,从中抽出了一张素白卡片,上面的字迹稳定而冷峻。
【勤勉的“园丁”在用爱意播种疯狂】
【熏香是他培育希望的沃土,刺穿身心的绿意是他修剪世界的枝芽】
【他是你们的同行者却唾弃你们的肮脏】
【他是我们的毁灭者却讴歌我们的善行】
【他未曾隐藏,始终站在你我看不见的台前】
【他是敌人,“人”的敌人】
卡片末尾,一个墨线勾勒的水壶图案,静默无声。
“……所谓的‘惩罚’不会是这些像谜语人留下的内容吧,还是说明澜本身的性格与风格其实就是如此……”黑镜本能对卡片上的寥寥数语吐槽了起来,事到如今,她有些怀疑起这封信是否真的没有被虹动过了。
“园丁……”
她无声地念着这个陌生的称谓,一股远比“腐败官员”或“异常负蚀体”更庞大、更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一个在幕后播种、孵化阴谋的存在……明澜交给她的,不是一个答案,而是一个更深、更黑暗的迷宫入口。
果然,明澜的确掌握着更加确凿的消息,她也知道纪蓝欣曾提到过的熏香,纪蓝欣的迷茫、闻秋生的偏执、刘天泽最终那扭曲而痛苦的形态……以及,那缕始终萦绕不散、诱人变为恶意傀儡的奇异“熏香”,和那从同类血肉中穿刺而出、散发着勃勃生机却又无比诡异的“绿意”,记忆的碎片在此刻被这短短的几行字猛地串联起来,摩擦出令人战栗的火花。
从信件内容来看,明澜提到的园丁应该如她先前所猜测的同样也是一只疫散级的负蚀体,身为同行者却唾弃负蚀体的肮脏,毁灭魔法少女却讴歌她们的美好……
理解阐述着这一理念让她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这不同于虹那种乐于见证混乱的愉悦,而似乎是一种更系统、更富有“建设性”的疯狂,这个人似乎在践行某种扭曲的“理想”,而这,往往比单纯的破坏欲更危险。
“浑然不知的‘恶’……我可以这样理解么……”
无人能为她的困惑与隐隐不安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