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你现在忙吗？”
在职场上，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背后往往牵扯着许多复杂的要素，根据发言对象的不同便能进行多种意味的解读。如果是同事的话，那么有可能只是单纯需要帮个忙，这个忙甚至不一定与当前的工作内容相关，算是相对好回应的一种。
而这个问题要是领导问的呢？那这情况可就让人多少有些提心吊胆了，或许是领导有工作任务想发给你，但也有可能是领导认为你当下工作量不饱和的潜台词，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站在你的身旁盯着你的屏幕时。
倘若有人能在不增加工作量的前提下，让自己显得既忙又有效率，还能让领导满意，那张清唯真心建议那人去角逐诺贝尔奖。
他的桌面上左右两侧分别挂着一个文档，上面既有工作的照片档案也有一套大厦内资产的表格，看起来内容饱满工作充实，不过若是有心人便会发现这几天他的屏幕中一直是这副样子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而若是再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屏幕的下方有一条颜色特别的横框，那是他刚刚切出去的论坛网页。而屏幕右上角也有个猫咪卡通贴图一样的图标，那看似是个输入法的皮肤，实则是他在摸鱼时随手挂上的一个软件，当他敲击键盘或者点击鼠标时猫咪的爪子便会上下晃动，达到一定次数后还能抽取一些给猫咪换装的电子时尚小垃圾。
至少目前张清唯等不来那个值得荣获诺贝尔奖的人，于是他只好以自己总结的经验来渡过难关：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双手离开键盘，挺直腰板带着椅子从容地转过了身，以问题来回答问题。
“有什么事么，王总？”
来到张清唯身旁的男人将目光从屏幕移到了他的身上，一呼一吸间二人已完成了最初的试探，
“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今天下午你要是有空的话，去镇里参加个培训吧。”
说完，王总又补了一句，“培训完了直接打卡回家就行，那里不是离你家也近嘛。”
悬着的心落回实处，听到这个话题后张清唯暗暗松了口气，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瞥了一眼旁边写着许多鸡毛蒜皮工作内容的日历，随后才应了下来，“好，那培训通知麻烦您待会儿转发给我吧。”
“好嘞。”
用余光送走了领导后，张清唯转了转脖子，打开了绿色聊天软件等待着转发过来的通知。镇里经常会开展各种各样的培训，而仅凭镇里自己的人手通常来说没法让那宽敞的会议室坐满，因此发通知让各企业派人去充数这种操作已是常态。
随着“叮”的一声，通知出现在他点开的聊天框内，未看清具体内容，“收到”二字先打在了屏幕上，随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始查看详情。
培训主题是……预防负蚀体病变及心理健康？
他嘴角牵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某种意义上，这还真是专业对口。
最近，他利用工作的间隙做了两件事，结果都比较令人沮丧。
第一件是搜索“园丁”，他在网上到处搜索着这个像毒刺一样扎在意识里的名字，甚至在国外网站上也搜索了一番，想要去找到明澜当时提到的那个杀死了刘天泽的罪魁祸首。然而信息时代的洪流却成了最好的掩护，将所有可能有用的线索冲得七零八落，徒留一片毫无用处的噪声。
第二件是挖掘过去，他再次从家中翻出了母亲生前使用的手机，并将里面的照片、视频和社交动态的数据统统拷贝了出来。由于距离事故发生已过了许久，且事故真正的详细记录多半在魔监部的手中掌握着，所以从这件事本身出发张清唯不认为他还能再依靠自己得到什么突破性的进展，转而将目标放到了他母亲与堇时绫的父亲所进行的最后一场的旅行上。
那时候他并不关心母亲的行动，也对旅行毫无兴趣，因此如今根据照片和发布到社交网络上的消息来还原他们的行程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拼凑了数天，张清唯也只得到了一个二人大致的行程，即便主动提出诸多疑惑，他也没有从中得到什么真正能更进一步的思考与线索，照片里的两人笑得轻松，那是他从未参与，也从未试图去了解的生活。此刻，隔着冰冷的数据屏幕回望，他只感到一种迟来的、钝重的懊悔，以及一种更深的无力——一个庸人，仅凭自己，能触及的真相实在太有限了。
眼下似乎最快的捷径果然还是想办法潜入魔监部的档案室，或者去找到相关信息的管理者……么，胡思乱想之下，他再次思考起请求虹的帮助，甚至自己离职混进魔监部的可能性，只不过最后还是被他自己否定了，即便这些方法或许能够短期获取明显的进展，但从长期和风险角度来考虑都不该成为他的首选项。
明明都已经成为城中的眼中钉，想做的事却还是寸步难行，这种矛盾感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在张清唯看不到什么希望却又无法停下的摸索中时间一晃就来到了下午，换了衣服背上挎包，他离开公司赶往了目的地。
当下已是八月初，室外的温度几乎已经达到了一年里最热的时候，这让平时在家和办公室里吹着空调的身体更无法忍受路面上的燥热，路上去便利店买了两瓶饮料，他隔着老远又看到了那个站在地铁口附近做着无用功的少年。
如果他把位置再向旁边挪一挪兴许还能蹭到一点地铁内的冷气，可或许是怕影响了通行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在这炎炎夏日下与高温亲密接触。只有毅力值得敬佩呢，当他走近了看到挥汗如雨的少年后他如此漠然地想着。
由于之前那次不算愉快的对话，于是少年在认出张清唯后也没有多做尝试，不过当这个男人从他身边走过时，一个东西被放到了他支起的小桌上。
一瓶刚从冰柜里取出来的饮料。
“谢谢你，大叔！”少年转身向着张清唯喊道，却只看到了正在运行中的扶梯。
对于本人而言，这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罢了，或者说，是对那份无谓坚持的一点……打发。
乘着地铁赶到了镇里的会议室，在他落座十分钟后培训也正式开始，一般这种时候他都会拿出手机打发时间，不过联想到这次的主题，他还是生起了几分兴趣。
这次培训的主讲人是某青少年心理干预机构的专家，头衔很长，PPT也做得精美。然而开场不到十分钟，周围的脑袋便纷纷低下，人们熟练地滑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也没什么办法，在座的都是这个岁数的人，聊什么识别青少年心理危机这种话题也让人难以产生共鸣吧，若不是他能化身黑镜，他多半也是觉得这种事始终离自己的生活很远。
纵使负蚀体事件逐年递增，多数人的心态仍是事不关己。
“由‘凤凰基金’新成立的下属心理支持项目如今在顺利推进中，对潜在受影响人群的标准化心理干预流程也在同步完善……”
明明距离如此近，声音却像隔了一层玻璃一样。得益于魔监部以及魔法少女们的活跃表现，在座或许有六分之一左右的人曾与负蚀体擦肩而过，但大多止于“目击”。人们抱怨交通因此瘫痪各类设施因此停摆，却很少去想若放任不管，那些怪物究竟能造成何等灾难。
“因此，我们要建立家庭－学校－社区三位一体的保护网，进一步建立健全……”
三位一体，听起来多么理想的图景，可若家庭、学校本身就是导致人痛苦的源头，这个系统从一开始就是崩坏的。如今的这个世道许多人从小便被教育要忍耐，要隐忍，哭泣是丢脸且没尊严的事，面对被刻意隐藏起来的苦痛，学校会发现吗？社区会介入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
科技在变得越来越便利，展示自我的途径也越来越多样，可人们的表达反而正在变得愈发单一且粗糙，网络上充满了心浮气躁的灵魂，思维与情绪都在被碎片化的时间被动地加速、磨损，那仿佛就是一个集体性质的负蚀体孵化的温床。
这世道如今对于如何给自己的伤口贴上创口贴这件事正在变得越来越熟练，却绝口不提如何阻止那把伤人的刀。
拥有这双能窥见负面情绪的眼睛后，张清唯感到自己对某些事物的信心正在急速腐坏。思绪无可避免地滑向消极的深渊，只是他无法分辨，这其中有多少是能力的影响，又有多少，是他内心真实的回响。
无论是明澜那场惨烈的终幕，还是虹那句“善意以最像恶行的方式达成”的低语，都在他心底投下了石子，漾开复杂的波纹。
随着培训进入交流环节，一个社工上台发言，慷慨激昂地讲述他如何用爱与耐心去感化一个“问题少年”，听着他的讲述，张清唯先是产生了片刻的认同，却又随后摇了摇头。
这种浅薄之物，无法对抗纯粹的恶，眼前这名社工做不到，代表着希望的魔法少女们做不到，或许无人能做到。
负蚀体的孵化之于人来说，或许是一种“必然”。
“所以，你很后悔，后悔把那个孩子交给了她们。”
“——！”
混沌的思绪被瞬间刺穿。
张清唯猛地转头——身旁本该空着的座位上，“黑镜”正支着下巴，望向台上。她用着他无比熟悉，此刻却冰冷陌生的声线，剖开他的心脏。
“怎么了？这就是我的悔恨，我的遗憾，我的真心话。”
她微微侧脸，漂亮的紫色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惊惶的倒影。
“同时，也是你的。”
张清唯心头一紧，他下意识地闭上眼，逃入了片刻的黑暗中，而当他重新睁开眼，身旁的座位上空无一物，刚才不过是一幕短暂的幻觉。
“……”
一直逃避的真心话，总会找到缝隙，钻出来噬咬人心。
从口袋中摸出了那面对男士而言有些不搭的化妆镜，啪地打开镜面，镜子里，黑镜永远在另一侧静静地看着他，她始终沉默，一如镜子本身。
他不愿轻易承认，但对于有些人而言，或许变成负蚀体，反而才是——
屏幕微微一亮，让张清唯的思绪没有再继续延伸下去，他点开屏幕，发现是领导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明天临时有抽检工作，晚上方便回来帮忙整理下档案吗？”一同发过来的还有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顿时，比起这些虚无的自我诘问，眼前具体的困境更让人头疼，转了一圈手机，张清唯在屏幕上扣了两字：收到。
等到他培训完回到公司再从里面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天完全暗了下来。同样的下班路，一天走两遍，并不会让快乐翻倍，只会让疲惫沉淀。
心累啊，耸了耸肩，张清唯感叹着命运对他的折磨与不公，随后拿出手机点开了游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于是他侧身躲让，听着似乎是一个女孩子喘着气从他的身边跑过。
跑得真急。他并未抬头，目光仍黏在屏幕上——这无心的疏忽，竟成了他今日最后的幸运。
倘若他当时侧目望去，便会看见那个奔跑的背影上，正无声地弥漫开……独属于绝望的，不祥的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