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死吧。
不论是亲口说出,还是在手机的屏幕上、键盘里,无论以何种方式,你是否曾对某人说过这句话呢。
曾几何时,文字随着不同的场合与情绪被赋予了不同的意味。“去死吧”这句话更可能是恼羞成怒时的气话,可能是打情骂俏时的调味剂,可能是网络对线时的口嗨,也可能是面对冲突即将化为肢体暴力时的宣告。
然而无论怎样理解,身处如今这个和平的年代,这句话出现时往往并未伴随着真正的杀意,它被抽空了原有的戾气,沦为某种看似轻飘飘的符号。几乎没有人真正希望被说这句话的人在下一秒死去,无论是否在自己的眼前。
而真正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则会早已将这份情绪化为了某种更加沉默、实际而冰冷的行动。
杀意的萌生,往往不是瞬间激发的,而是长久沉淀下来的结果,一个人要如何才会导致想要去让另外一个人流血、受伤,被自己伤害,最终浑身沾满血污地以一副凄惨绝望的姿态在自己身前咽气呢?即便是这个想象力愈发丰富的时代,对此的代入与剖析也往往相当匮乏,只能沦为文字性的冰冷叙述。人们拒绝理解、共情杀人凶手,是为了保持自身内心的平和,是为了坚守事实的正义。
被杀意所影响着的负蚀体的卵很危险,不仅是因为由此诞生而出的负蚀体往往会制造出常人完全无法反抗的杀戮,更因为也许在这枚卵孵化完全之前,杀意自身便孕育出一颗浇灌着鲜血的果实。
一名看起来还未成年的女孩,她的心中为何会拥有如此“狂乱”的杀意?这着实无法让人坐视不管,纵使她的身影在人群当中并不显眼,但那份跳动着的赤色,就像在一张白纸上飞溅而出的血液一样醒目。
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完成变身后,黑镜迅速地在城市里数不胜数的镜面帮助下掩人耳目地追上了那名女孩的身影,看着她几乎精疲力竭却依旧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的模样,黑镜判断出对方的情绪仍在失控中。
激动的心情与肾上腺素所给予的力量在愈发明显的疲惫感下逐渐消退,最终,林晚靠在了一根路灯旁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她狼狈地喘着气,从背上取下书包,手往里摸了一阵,最后摸出了所剩无几的瓶装水。
仰头灌下,这点水根本无法滋润几乎冒火的喉咙,于是她将瓶子随手往垃圾箱里一丢,晃着身子走入了不远处的便利店里。
店内提供的冷气让发胀的头脑微微冷静下来,林晚走到了饮料柜前拉开柜子随手拿出一瓶饮料。她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可并未意识到身前的柜子上并未折射出任何的身影,她转过身,看到一个低着头的少女站在自己旁边的货架上。
并未感觉到任何异样的她从少女背后走过,偶然路过了日用品的货架,随即,她看到了架子上挂着的一排壁纸刀。
“……”
迈开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站在这排壁纸刀前,林晚留意着塑料外壳内包裹着的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锋利刀片,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隐隐作痛的手臂。
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因自己的想象而颤抖,至于这份颤抖到底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她自己也搞不清。
无论讨厌的人在心底以凄惨的方式死去千百遍,真落到现实的实施中也会相距甚远,她的呼吸放缓了下来,耳边仿佛传出了壁纸刀的刀片被拉开的声音。
接着,她伸出了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塑料壳——
“砰”
来自背部的撞击让她微微分神,她猛地回神,发现是刚才那名少女撞到了自己,对方没有转身,只是丢下了一句模糊的道歉后便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便利店。
林晚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将怒火压了下去,但当她再次看向货架时,她发现自己抓住的不是壁纸刀,只是一把款式相当卡通的剪刀。
便利店是不会卖壁纸刀这种危险的工具的,她明明之前已经确认过了才对。林晚按了按额头,将刚才仿佛是幻觉一样的记忆从脑袋里清除了出去。
而她的这一举一动,都被黑镜近距离记录了下来。
对于情绪不稳定的普通人,一点点魔力就足以创造出影响感知的幻觉,这样的手法她曾在对付天台上的那个女孩时用过,为了印证对方赴死的决意,她给对方创造出了从天台一跃而下后的幻觉,最终确认了对方心底的求生意志。
而刚刚,她也用这样的方式确认了这名女孩的一部分内心:当凶器放在她面前时,她已经几乎失去了常人所拥有的那根名为“理智”的保险丝。
很危险,这名女孩身上那份不平衡感已经足以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那么,作为一只负蚀体,黑镜又能做什么呢?
答案很简单,她已经得出过一次了:她无法做到任何能帮到对方的事,负蚀体无法为人类带来宽恕、安慰、希望以及任何救赎,作为生于绝望的怪物,它们只能懂得如何操纵绝望、创造绝望。
这片土壤从一开始便是被污染过的,所以无论怎么精心培育,也只能种出畸形的花。
那么,要试着提前去激化那颗卵让魔法少女介入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否决,负蚀体的消灭并不代表着负面情绪的消失。诚然,负蚀体化可以进行一定的情绪宣泄,有魔法少女以及魔监部的介入或许能在生活方面实际帮助到这个女孩,但是……
如今的黑镜,并不那么愿意相信魔法少女与魔监部,无关意愿,甚至无关能力,她只是隐隐抗拒着这个选择本身。
等到对方走出便利店,黑镜继续跟踪起她的行动,在心情平复下去后她看起来又与常人没什么两样,戴着耳机哼着音乐不时拧开手里的汽水瓶灌上几口,很难让人相信这样一个看起来也就高中生年纪的女孩心中会寄宿着“杀意”这种令人胆寒的情绪。
跟随她回到小区,确定了她的住址后黑镜选择先在这个小区内打听一下那个女孩的情报。她注意到有些居民看到那个女孩时会露出异样的目光,于是便冒充女孩的朋友身份和这些人聊了起来,很快便得知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叫林晚。
或许是因为林晚给人留下的印象足够“深刻”与“特别”,因此从这些街坊邻居的口中,黑镜很快便通过只言片语还原出了林晚与其家庭的情况:对方的家庭住在这个小区已经有二十多年的时间,是一个三口之家;林晚的生父是个记者,在国外取材时因战乱而不幸遇难,之后她的母亲开始独自拉扯她长大;几年前她的母亲患上了一场重病,花光了家里的大部分积蓄后身体状况也变得不太好,在之后就与另一个男人结了婚,那个男人也成为了林晚的继父。
对于林晚这个女孩,小区内的大部分人对她的印象都不太好,黑镜听到的最多的描述就是“不稳定”与“情绪无常”。平时的她除了口头表达上有些“没大没小”之外大抵还算正常,面对小区里的老人也时常主动伸手帮忙。然而她经常会因为一些常人觉得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忽然动怒,虽然她不抗拒帮助别人,但似乎很讨厌别人帮助自己。有个男人说有一次他看到林晚开学时拿了一大摞书看着有些吃力便想帮她拿回家,结果反被她凶了一顿。
而在几名老人的口中,黑镜还听到了一些更令人在意的内容。
“林晚她这个后爸啊……喜欢喝酒,一喝完酒就开始乱闹,嚷嚷。”坐在面前石台子上的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举起拐杖晃着,脸上的褶皱里满是烦闷与惋惜。“吵得楼里楼外的都能听得到,她妈妈又管不了,哎,以前那孩子不是这样的啊。”
想起林晚那有些反常的穿着以及走路时偶尔捂住手臂的动作,黑镜若有所思,于是开口问道,“婆婆,您是否知道……林晚同学有没有和家里人吵过架,或者……更明显的冲突?”
“这,这……”老太太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给出确定性的答案,“我不好说,只是……这孩子与她的继父关系确实不好。”
“……这样啊,谢谢您,婆婆。”
收集了一圈信息后,黑镜大致掌握了林晚的状况,接下来,她走入了林晚家的单元门,登上楼梯停在了她家的面前。
在防盗门旁的墙壁上,黑镜看到了许多个用黑色水笔画出的涂鸦,线条混乱而尖锐,大部分都看不出具体的形状,只是从这些线条本身,也足以看出某人如一团乱麻般的内心。
此时,防盗门内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听上去像是碗被摔碎的声音,而这道声音成为了一阵争吵开始的讯号,很快地,黑镜站在楼道里也能清晰地听见门内的争吵声,从内容来看似乎是父亲在指责女儿在补习班上不学无术还扰乱课堂秩序,而女儿激烈的言语反抗得到了母亲的劝阻,反而爆发了更大的争吵。
言辞最激烈时,那如熟透了的果实摔到地上一样腐烂而又艳丽的色彩甚至隐隐溢出了门框,像是在风中摇摆不定的火苗,又像是某种频率极度不安定的信号。
看来,她产生压力与负面情绪的原因就在这里,在本应成为她的避风港的家里。
走出楼道,黑镜绕到了另一侧,从对侧的角度窥视起林晚的房间来。这次争吵大约持续了一刻钟,以林晚摔门闯入房间作为结束。显然她看起来是刚刚哭过,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也有些红肿,她用力地锁上门,一屁股坐在了书桌前,伏在桌子上瞪着眼睛咬起了自己的手背来。
看起来只是恼火、愤怒,但情绪的颜色不会说谎,在阴沉着的外壳下杀意的颜色不仅没有减弱半分,反而还变得更加明显。
这道红色实在是太过鲜活、血腥,甚至有些让黑镜感到不适与愕然。
这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颜色,这是只能呈现给她的景象与悲剧,她无法忽视,不应无视,她应该能做到些什么,她必须做到些什么……
她不能再让自己的遗憾与失败再次上演。
回到楼下,黑镜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由于对林晚那份情绪的来源与本质仍抱有一定疑虑,她并不打算今天打草惊蛇。只是想着又摊上了一件如此大的麻烦事,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而这时,她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住了。
是自己在楼下一直问有关林晚的事太过显眼了么,她并未多想地转过身,对上了一张带着惊疑与确定的少女的脸。
而这张脸,她并不陌生。
“——”
“果然是你。”
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语气,叶晓霜站在了黑镜的面前,她目光灼灼,仿佛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
“你,就是当时救下我的那个人,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