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我脸上是沾着什么东西吗？”
被林晚这么问时，叶晓霜下意识收敛了脸上的怀疑，迅速摇了摇头。
“没有，没什么。”
是自己的错觉吗？叶晓霜有意无意地观察着林晚的神态。今日再见，她总觉得对方的气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尽管林晚仍是一副对着辅导书与黑板打着哈欠兴致平平的模样，但她整个人看上去都“平静”了一些。没有转笔，没有晃腿，眼神也没有游离，桌上的笔袋与文具放得整整齐齐，当看到黑板前的老师提到一个新的知识点时她甚至轻轻点了点脑袋，这实在太不像是她的风格了。
安静、老实、没有任何明显的起伏，宛如一片没有掀起任何波澜的无风海面。
是自己之前说的那些话有效果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女孩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她的确希望林晚能够有所改变，但作为拥有也许类似经历的亲历者，她也明白这种美好的愿景很难被轻易实现，人没有那么容易可以轻易改变自己。
带着这种困惑，课间休息时她在走廊上的窗户边找上了林晚，“你没事吧？”
“什么啊，上来就一副好像我有病似的语气。”嘴上埋怨着，但林晚看上去却并不怎么生气。如果是往常的话，这时候应该会说“你是不是想找茬啊，呆瓜”这样的话吧。
“没有，只是觉得……你今天的心情看上去不错？”
“那倒也没有，”转身背对明亮的天空，林晚的双手撑在窗边，眼神盯着某个只有她能看到的远方，“你就当我……昨天难得睡了个好觉吧。”
“……是吗。”
叶晓霜依旧有些怀疑，于是她主动提起上次聊到的内容，“关于上次说的事，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用啦。”按住叶晓霜的肩，林晚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感谢你的多管闲事，不过，确实已经没必要啦。”
“为什么？”
“哪儿来的那——么多为什么，啰嗦。啊，真是困死了，我还是去睡一会儿好了……”说完，林晚举手打了个相当随意的哈欠，自说自话地丢下叶晓霜走回了教室。
望着林晚的背影，叶晓霜仍旧有些隐隐不安，她不清楚这份不安的缘由，但是本能地相信这并非空穴来风。
这一天的数学课就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下迎来结束，叶晓霜本想象往常那样跟林晚一起同行一段路，或者看看对方有没有心情去那个秘密基地，可这一次林晚却只是轻飘飘地留下一句“今天有事”便迅速地跑掉了，连给叶晓霜偷偷跟上去的机会都没有。
仍有些放心不下，叶晓霜思索了片刻，便先一个人来到了林晚的秘密基地，看到被打开的铁门，她本以为林晚就在里面，可是进入天台后，她才发现这里空无一人。
林晚并不在这里。
明明每次为了不被人发现她都会特意在离开前重新把锁挂上去才对，在附近转了一圈，叶晓霜在地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这不是……她父亲的随身听吗，怎么会丢在这里？”捡起随身听，叶晓霜发现耳机还插在上面。林晚一向很珍惜这个随身听的，作为她父亲的遗物，她怎么会将它随手丢了呢。
“抱歉，让我借用一下。”
犹豫片刻，她打开开关，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按下播放键——刺耳的杂音瞬间灌进耳朵。
“坏了？”
她有些不敢相信，试探性地调试与重启，可无论怎么摆弄，音色都没能恢复最初的纯净。
如果它坏了的话，林晚并不应该就这样把它留在这里，而且也不应该表现得那么轻松……思来想去，叶晓霜决定先帮林晚把随身听收好，下次见面的时候还给她。
她试图想象林晚发现随身听坏掉时的心情，她试着将自己代入那种闭塞、压抑的氛围中，这么想着，她晃到了天台的边缘。
天边的阳光有些刺眼，带着灼意的风扑面而来，虽体感迥然不同，但她似乎有些找到属于自己的本该终结那一夜时的感觉，而由此，她也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觉得今天的林晚有些违和感。
林晚表现出的姿态、动作与语言并不像是“看开了”“没事了”，而更倾向是一种“无所谓”“放弃”的态度，那种“无所谓”，只会在完成某个决定之后出现，
那么，她打算做什么？
答案不言自明。
莫非林晚她打算……叶晓霜有些不敢再想下去。
她意识到，分水岭也许就是在这里，如果在这里停下，退出，那么自己就可以退回到安稳的生活。而更向前一步，自己就将大概率陷入或许根本想象不到的险境之中。
没有折中的选择，要么向前，要么向后。
她看到随身听上那细微的裂痕，让她想起某个她自己也曾舍弃掉的东西。
她看到天台上的高度，让她想起那一夜自己的犹豫与无助。
她想起林晚对自己说的那句：“你这种人，到底能明白我的什么？！”
“……”
所以说，答案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不是吗。
“抱歉……”
拿出手机，叶晓霜打给了她的母亲，她站在天台的水箱旁，目送着夕阳西斜。
“喂，妈妈，嗯，我有件事想要和你说……”
她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她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正常。
她是不被寄予任何希望的小角色，是无法承担任何重任的平庸之人，她无力、弱小，就连唯一拿得出手的意志也并不能称得算是坚韧，这样的她，不可能改变任何事。
那么，既然如此，就由她去吧。
……
……
“都怪我！”
“都是因为我那时画了它，所以她才会死的！”
“全部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死了！”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画画啊……”
“反正……一点也没有用……！”
懊悔、阵痛、幻想、和解、抚慰、回忆、激励、醒悟、向前。
“坦白说，我啊，一点都不喜欢画。”
“一点都不开心，只觉得很麻烦，还很土。”
“啊啊，真不该自己去画的……”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画呢？
无需答案，她的画里一直有她，这就足矣。
荧幕最后定格在回到窗边的少女拿起笔的那一刻，贯穿始终。
择日不如撞日，恰逢最近有部想看的片子，黑镜想起上次答应虹请她看电影的承诺，于是这一天便请对方来看电影了。
用纸钞在柜台上直接买票果然还是比网上贵好多呢……见到荧幕上开始滚动片尾的字幕，黑镜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准备起身，却发现虹的手还搭在自己的腿上，一丁点想要移开的心思都没有。
说起来，这家伙看电影时倒也很安静呢，虽然来之前问她有没有倾向的片子她说随自己的喜好来选就好，不过还真不知道她看得满不满意。
“这部片子没有彩蛋，已经可以提前走了哦？”
“是吗？”虹并没有什么反应，她的左手一路向上，挽住了黑镜的胳膊，让两个人的距离更近了一些。
“难得小镜请人家来看电影，所以我想享受到最后，能满足人家的这个请求吗，小镜？”
被一个美少女在这样近的距离，以如此柔软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想不心动还真是有点困难呢。好在这样的心动仅仅维持了一瞬，想着这不是什么为难人的请求，于是黑镜便应了下来。
“嗯，当然可以。”
于是，在其他观众逐渐开始退场，两名少女模样的怪物仍依偎在座位上。
“你觉得这部片子怎么样？”
“嗯……小镜你喜欢人家以哪种角度来回答呢？想让人家聊聊这部片子里两个女孩子深厚的友情，互相映照的特质，命运的偶然，作为生存载体的艺术，还是其中跨越生死的精神接力？”
“……停，看出来你很会品鉴了。”黑镜扶额，“不用那么麻烦，我只想听听你的感受而已。”
闻言，虹的手臂挽得更紧了一些，“人家当然很喜欢哦，谢谢你，小镜，谢谢你愿意请人家看这么好的作品。”
“嗯、哦……”
直到这时，某人也才意识到这还是自己除了秦夜之外第二个邀请一起来看电影的对象，明明最初自己还决定绝对不跟对方有过多牵扯，现在来看自己还是一点一点地陷进去了呢。
“感受，人家很喜欢这个词。”虹闭上眼，微笑着点了下头，“无需任何华丽辞藻的堆砌，就算只用‘喜欢’与‘讨厌’这种主观而任性的描述也可以，甚至即便不用文字，只用动作，也可以一点点地传递过去。”
“那个，虹，你喜欢就好，但离我有些太近了，那边等待散场的阿姨还在呢……”
显然，虹并不在意任何外人的眼光，见黑镜没有明显的抗拒，她也没有再进一步深入，只是微微松下些许力气，让身旁之人有些僵硬的肩膀也得到一些放松的空间。
“小镜，以前我问过你类似的问题，你觉得，我们负蚀体是‘感受’的掌控者，还是它的囚徒呢？”
黑镜并未过多思索，她用另一只手抓起了旁边的可乐，“人也好，负蚀体也好，魔法少女也好，没有谁是永远的掌控者或者囚徒，我的想法就是这样。”
“就像我们虽然现在坐在这里作为观众去感受别人的故事，但总会有时候我们会成为荧幕中的一部分而浑然不知。”
刚想把观影时一口未动的可乐处理一下，虹这时却狡猾地把身子侧了过来，直接叼住了吸管，将杯子里的冰可乐吸进了肚子里。
“喂，你不是连自己的都没喝完吗！”
“哎呀，小镜观察得这么仔细，难得看电影时一直在悄悄看人家……？”笑着松了嘴，这时虹把自己那杯可乐往黑镜的嘴边凑了过企业，“没关系，人家的也赔给你嘛。”
“我拒绝。”
“诶！真过分，就当是人家最后的意志，小镜也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痛快地接受嘛！”
“这是两码事吧！”
一番胡闹中，黑镜忽然感到脖子微微发热，意识到了什么她停下了动作，被虹找到了机会把吸管捅进了嘴里。
“……”
喝了两口可乐后，黑镜把手伸向了自己的胸口，拿起了一枚吊着一颗黑色晶石的吊坠，这是她用魔力制作成的某种感应装置，刚刚的发热也就意味着，她先前埋下的另一侧有了动作。
她明明已经做了这一切，可直到这一刻，这份灼意的提醒到来，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地做好准备，一种焦虑、急躁与自我怀疑油然而生。
“这样真的好吗？”这时虹已经乖乖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刚刚的玩闹氛围在她表情与气质的丰富变化下立刻烟消云散，听她的语气，黑镜隐隐察觉到对方可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
“讨厌啦，小镜，在这种时候还要玩猜谜游戏吗？”虹轻轻掂起黑镜的吊坠，只是轻轻一握，那枚吊坠的链子部分便化为了一团带着异香的粉末消散无踪，而这股香味让她想起了某种不好的东西。
“小镜，你不是很厌恶这样的做法吗？”
你在做的事，和园丁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呢。黑镜听出了虹话里的意思。
于是，她沉默。
“没事的，小镜，我并不是在指责你，也没有任何想要插手的打算。”虹转身看向播出了最后logo的荧幕，总是带着微微笑意的脸上让人猜不透她的意图，“毕竟，人类说到底只是我们的玩具，哪怕稍微过分地对待一些，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只是，这些玩具出乎意料的脆弱，小镜还是要稍微小心一些哦？”
“……”
“真是的，不要总是这样露出一副惹人怜爱的表情呀，小镜，作为这方面的前辈，人家来告诉你一件事情吧。”
电影彻底播完，虹顺势拉着黑镜的手站了起来，顺势拥抱住了对方，在黑镜的耳边，她缓缓地开口。
“反省固然是好事，但是……错误的反方向也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哦？”
黑镜的身体微微一颤。
“抱歉，现在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所以——”
“嗯，我知道，虽然很遗憾，但看来今天只能到这里了。”
虹主动地退了几步，为黑镜让开了离开这里的道路。
“下次，人家想听听这个故事，好吗？”
没有得到任何应答，已经无法再留在这里的身影迅速从她身边跑过，离了，没有任何一点犹豫地冲出了影厅。
“真是耐不住性子呀。”拿起黑镜的可乐，虹缓缓饮了一口，因冰凉的口感而发出了满意的呻吟。
“嗯，还是那么地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