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做出决定，付诸行动，习惯这种东西一时也难以改变。
林晚伸手探进书包，摸了好一阵，她才想起包里的随身听已经被自己放在秘密基地的天台上了。一阵怅然若失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假装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抬脚踢中了一块路边的石子，目送它一路滚到了路边的河沟里毫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她连晚饭都还没有吃，可即便饥饿感如何催促她抓紧动作，她的脚步却还是比往日要慢上几分。看着眼前居民楼内亮起的灯火，她将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呼吸间，胸口伴随着一点点沉闷而灼热的阵痛。
走到家门前，她摸出一串钥匙，找到粘着粉色标签的那一把捅了进去，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
今天是饺子啊，她判断着，一声不吭地走进家里，转身关上了门，并将门锁比以往的位置又多转了两圈。
还没换鞋，母亲的埋怨声便先一步传来：“你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我们都担心死了。”
“嗯，啊。”
林晚敷衍地应了一声，转身看到了厨房里的母亲。
“就等你一个人呢，赶快洗手去，然后来吃饺子了。”
林晚点了点头，打开灯，走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的地板有些滑，里面的空气也湿乎乎的，看上去前不久刚有人洗过澡，林晚打开水龙头，冲洗着双手，见面前的镜子上被蒸汽覆盖，她随手抹了一把，映出了自己模糊不清的一张脸。
“……”
洗了把脸，冰冷的水流刺激着面部的肌肤，也让女孩更清醒了一些……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走出卫生间，她迎面碰上了端着两盘饺子的母亲，“帮我把碗也一并拿过去吧。”
“哦。”
拿上几个空碗和放在旁边的醋瓶，林晚跟着母亲来到了客厅。沙发上，那个东西摆弄着手机，今天难得没有像一摊烂泥一样烂醉。
这不太算得上一个好消息。
“回来了？”
林晚假装没有听到，自顾自地从桌下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并给自己的碗底倒上了一些醋。
饺子已经上齐，人也落座，这家人迎来了这顿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晚餐。
饭桌上，林晚化身沉默的机械，她专心致志的样子甚至有些夸张，她只是重复夹起饺子，象征性地拿醋蘸了一下便送进嘴里，如此往复，甚至连饺子本身的味道都无法从记忆里找出任何具体的形容。
至于桌上发生的一切对话，在她那宛如默剧的世界里，一切声音都不被允许诞生。她只是抬眼注意到母亲和那个东西似乎是说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因此满脸喜悦，而她根本不想看到那东西的笑脸，于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
没人注意到桌子下面她裤子的口袋鼓鼓囊囊的，而她在吃饭时手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朝那里摸过去，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
而她这副格格不入的样子也终于是引起了家人的注意，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东西率先发了话：“怎么了，吃个饭还挎着一张脸？”
这声音似乎是终于闯入了她的世界，林晚默默抬起头，鼓动着喉咙咽下嘴里的饺子后，她的回应被她轻巧地“丢”了出来。
“要你管。”
此言一出，餐桌上的温度立刻骤降了不少，林晚懒得抬眼去观察那东西会是一种什么反应，无论那东西和自己的母亲说了什么，她都只能看到他们张着嘴，声音以一种可以被视觉捕捉到的方式倒映在她的视网膜上，宛如一连串无法理解的鬼画符。
林晚不知道他们说了多少，似乎她的这番反应激起了那个东西的情绪，他虽没有动手，但是张开的嘴就像一个吞天的窟窿一样未曾闭合，不断污染着她的视野。
烦死了。
她无法确认自己是否亲口说了这句话，无法确认对方是否因这句话而恼怒。反正，只是这样子就足够让她心烦意乱了。
昨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自己似乎变得很高，很细，很长，成为某种形状奇特的黑乎乎的东西，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东西，而那个东西在梦里变成了一个两头身的红鼻头木偶。她追逐着那个东西，那东西无论怎么拼命逃跑都逃不过她迈开区区一步，她享受着这种控制欲与成就感，沉溺在这种简单的猫鼠游戏里，热衷于看着那东西一次次跌倒，慌不择路地四处乱撞搞得鼻青脸肿。
最后，当那东西像发条动力走完了的玩具一样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她自然而然地抬起了脚，一下子踩了下去。
再之后——再之后，她就醒了过来，没能确认之后的事。
也就是由于这个梦，她决定了就是今天。今天，她将付诸行动。
面前这个东西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即便母亲在旁边似乎劝说着什么，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已经，都无所谓了，那个东西的声音不会再传进来了。
意识逃进更深一层的黑暗中，她微微眯起眼，视线定格在那东西的手臂上。
双方的肢体力量相差太大，就算有她藏起来的那个东西，说实话在这种场合也并不保险，他今天没喝酒的确是计划之外。
“——”
她没由来地忽然笑出声来，表情夸张，笑声张扬而尖锐，甚至让人有些惧怕。
所以，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当那个东西面色不善地从座位上起来伸手抓住了她的左手，林晚顺势用右手把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一把她从垃圾箱中发现的折叠刀。
伸出刀刃，趁着那东西愣神的工夫，她握住刀把用力地刺向了桌面——没错，她并未刺向那东西，她已经不需要了。
咔嗒。
金属掉在木桌的声音是如此尖锐而刺耳。
意料之外的凶器彻底打破了餐桌上的氛围，熟悉的耳鸣再次在耳中响起，但她已不再抗拒，她的内心拥抱了这阵噪声，使其成为了永久徘徊在脑海中的亡灵。
母亲惊叫着夺走了桌上的刀，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助长了林晚心底的恶意，她眼角溢出的泪水化作一场姗姗来迟的雨，而那东西脸上的惊慌与即将爆发的愤怒则同样将成为她的燃料。
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呼吸变得急促，她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东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自己眼前甩起了袖子。
啪。
她大概是听到了这样的一声，那是那东西的巴掌扇在自己脸颊上的声音，力度之大使她连着凳子一起倒在了地上，脸上与背部立刻传来了一阵火辣辣的钝痛。
而紧随其后的，她听到了咔嚓一声，无比清晰，无比悦耳，就像是钥匙捅开了某个锁头的声音。
接下来，则是一连串的破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沉，越来越近，直到压过那阵耳鸣，直到盖住心跳，成为了她的世界中唯一的声音。
碎裂声愈发密集，像是一块块的外壳从她的胸腔处剥落，在空洞的深处震颤。林晚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睁开的眼中倒映着天花板上的灯，那暖黄色的光在她的眼睛里逐渐晕开、扭曲，就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光斑，一圈圈地扩散了出去。
再也意识不到自己的呼吸。
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疼痛。
意识进一步下沉，那里看起来空无一物，除了——在她心底蜷缩已久的某个东西。
抬起头，让我看看你的脸，林晚向那东西命令道。
那道身影慢慢地抬起头来。
于是，女孩第一次看清那个东西的模样——那是自己，却是林晚永远无法成为的“自己”。
它长得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四肢纤细得不正常，就像哈哈镜中被拉长的剪影，它的身上覆盖着剥落纹理般的裂隙。它的脸上没有任何五官，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凹陷，似一面虚无的面具。
影子站了起来，或者说，它漂浮了起来。
来到林晚的面前，它向林晚伸出了那如竹竿一样的手。
没有任何犹豫，林晚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只是轻轻一碰，她便听见自己的体内传来了支离破碎的声音。
林晚，成为了被掏空的壳。
下一瞬，所有的声音回到了现实——惨烈而沉闷，如激烈的潮汐倒灌。
怪物，在夹杂着愤怒与爱意的喝彩中诞生。
……
……
当黑镜赶到附近时，她已经先一步嗅到了同类的气息，降落到窗前，她看到了自己的“杰作”。
一只四肢细长如线条的人形怪物，有着柔软却极其不自然的动作。
一只头颅保留着少女形状的怪物，蛋壳状的耳饰包裹住她的双耳。
一只体表布满剥离状裂痕的怪物，龟裂缝隙中满溢着阴影与浓雾。
一只胸腔位置裂开道细缝的怪物，隐约能从内部感受到视线注目。
“蛋壳……”
黑镜观察着从负蚀体背部生出的那对如蛋壳形状的半圆翅膀，果然，在她用魔力制作的钥匙后，林晚并没有变成一般的负蚀体。
在同类的弱小的味道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丝被重重包裹住的异样气息，那不是负蚀体的恨意，而是……人类颤动着的意识。
那是负蚀体，但也是林晚。
林晚就在那里面。
她的尝试成功了，她将林晚变成了保留着意识的负蚀体。
这一次，她会用她的方式来解决，不依赖魔法少女，更不依赖她们的方式与思想。
在成为负蚀体后，那“壳少女”外貌的负蚀体并未做出任何动作，它没有嘶吼，没有攻击，只是以一种“茫然”的姿态站在那里。
它看着母亲的哭泣、男人的愤怒，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饺子与倾倒的桌椅。
它伸出手，看到了自己细长而尖锐的指尖，让它联想起自己在涂鸦时用到的笔尖。
它向前迈出一步，看到男人拉住了想要冲向自己的母亲，它看到男人抓起了一把椅子将母亲护在身后，向着自己嚷着什么。
它的身子颤动着再次向前几步，手轻轻一挥，拍飞了朝自己丢过来的椅子。
“压抑自我，忍耐杀意，所以是封闭自身的蛋壳么。”
从气息上来判断，林晚变成的负蚀体甚至比常见的原位级还要弱一些，这也在黑镜的预料之内，如果按照原本林晚那颗负蚀体的卵的状况来孵化的话，强度恐怕会比正常的浸润级还要高一些，而在她的干涉下，那颗卵被改造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在维持着意识的情况下保留着负蚀体的基本姿态，这就是她的试验。
当然，哪怕只是最孱弱的原位级，想要战胜一个成年人也是轻而易举。
“能产生那样凛冽的杀意，这个男人想必是犯下了无法弥补的罪恶，既然牺牲无法避免，那么至少，就让被害者得到最基本的——”
话还没说完，一阵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忽然在黑镜的神经上激荡，她下意识地转身，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忽然出现在脸上的东西。
下一瞬，她被重重地砸到了地面上。
未等她看清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感知到了几名魔法少女的魔力瞬间出现在了自己的附近，而且……意外地还都是老熟人。
“砰！”
黑镜刚刚支起的手臂被子弹击碎，她翻滚着身子将将躲过了从天而降的一记重拳，爬起来还没站稳便唤出了碾压卿勉强拦下了砸在自己面前的战刃，而趁着这功夫自己的另一只手也被子弹击碎，一面从背后抵过来的盾牌立刻再次把她掀翻在地。
熟悉的红色螺旋卷发扫过自己的眼前，在被进一步围攻前，黑镜迅速遁入附近的镜面，并重新出现在半空中，看向了附近几名如临大敌的魔法少女。
北极星、弦月、阿瑟拉，还有……她的妹妹堇时绫，她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在负蚀体刚刚出现的这个时间点？
她的这一疑惑很快便被揭晓——在林晚轻松解决了继父丢过来的所有防备用的攻击，她的身子一歪，尖锐的指尖眼瞅着就要刺中对方的肩膀，却被一个从身后丢过来的沙发垫拦住了视线。
林晚回过头，发现自己的身后站着也站着一张熟面孔。
“住手吧，林晚，不要再伤害你的家人了！”
说着这话的，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又很合理的人。
叶晓霜。
“原来如此，我说让她不要牵扯进来，她却让自己站到了最危险的位置上啊，那你们也是被她——”
“黑镜！”
一声意料之外的怒音让黑镜有些出神，她微微瞪大了眼睛，看向了下方的北极星。
在对方的脸上，黑镜还是第一次看见了这个小矮子毫不掩饰的愤怒的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