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子!蠢货!”
“多管闲事的傻瓜!”
“说谁是胆小鬼你这个混蛋!”
“闭嘴,我不想……不想再听到你说一个字了!”
“……!”
能想到的骂人的话全部一股脑地从嘴里涌了出来,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林晚才气喘吁吁地用手撑着腰,晃了晃身子重新站定,用自以为充满了敌意与愤怒,实则已显露出些许怯意的目光瞪向叶晓霜。
“你,刚刚都说了什么?!”林晚咬牙切齿地挤出声音,“你说我是胆小鬼?!”
从刚刚开始,叶晓霜便站在眼前一言不发,而每每对上她的目光,林晚便生出了一种自己被拥抱住的错觉,更让她不知不觉地退后了半步。
自己……是在害怕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只是个令人懊恼愤慨的傻瓜,明明看到了那么多,明明看起来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痛苦,却在最后那么轻易地否定了自己。
这样的家伙,绝对不是朋友,绝对不是可以交换真心的存在,没错,这家伙只是一个敌人——
“——”
明明已经打算将其视为敌人对待了,但是心脏为何却有一种忽然被紧紧攥住的感觉吧。
“叶晓霜,你否定了我的恨,否定了我所遭遇的这一切,你是想说……我所遭受的这些都是,都是因为我的不好吗!”
“不,当然不是。”叶晓霜摇了摇头,她向前一步,林晚也就向后一步,“只是……”
“只是什么?!”一道直线毫无征兆地从天空落下直击地面,那是代表着愤慨的雷霆,“你明明都看到了,那个*粗口*的老东西他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妈又只会在他的身边什么都不做,甚至沦为他的帮凶。你不是说你也曾是负蚀体吗,那你应该能明白我的这种心情才对,你应该站在我这边才对,叶晓霜!”
“……”
没有直接回答,叶晓霜再次向前一步,这一击,一道落在女孩面前的雷阻止了她继续接近的脚步,即便她侵入了这个世界,但这个世界终究是林晚的产物,这是属于林晚伤痕累累的内心与疲惫不堪的精神。
“这一路我与你同在,林晚,正因为你察觉到了我与你一样的愤怒以及……杀意,所以你才会允许我继续走下去,你才会向我展示这些不堪,才会邀请我和你一起在这里杀死你的继父,不是吗。”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你还要——”
“林晚,在我回答前,能先允许我问你一个问题吗?”
见林晚一时没有回应,在思考了片刻后,叶晓霜缓缓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林晚,你还记得在刚才的饭桌上,你的继父和你的母亲都说了什么?”
“你当我是和你一样的呆子么,我当然记得!”下意识地接住话题,复述不久前的对话这种轻而易举的事她怎么可能会办不到呢。
“那个东西说了……”
然而,林晚的脸色却是随即变得有些古怪,她的眸子不自然地眨了眨,此刻刹那的沉默却足以在她的心底掀起一阵强大的地震。
“都、都只是一些无聊的,一如既往让我烦躁的事罢了,怎么了嘛?!”
“……这样啊。”咀嚼着林晚的答案,叶晓霜的语气听上去颇为遗憾,“我听到了哦,林晚,因为那时我就在隔壁的房间里,所以我听得一清二楚。”
“等、等一下,我根本不关心他们说了什么,我不想听……”
“你的母亲与继父,他们——”
“闭嘴,我不想听,你给我闭嘴!”
接二连三的惊雷落在叶晓霜的面前,可直面将地面烤得焦黑的雷光,叶晓霜却没有露出丝毫惧色,她只是用最为平静的语气复述起她听到的事。
“你的继父似乎之前遭遇了诈骗,而餐桌上他提到了今天接到了电话,说是案件有了关键的进展,之前被骗走的钱也有很大希望可以追回了。”
“——”
“你的母亲为这件事很高兴,她还提到了这件事结束后一家人一起去你最喜欢的海洋馆。”
平淡的叙述却如一记重锤落在了林晚的耳边,让她的呼吸更急促了几分。
“所、所以,就只是这些无聊的事,我当然都听到了,跟我又没什么关系,那个东西被骗走了钱也是他活该,因为他太蠢了才会变成那样。”
闻言,叶晓霜却是摇了摇头:“所以,林晚你其实并没有去听这些。”
“确切地说,不是你没有去听,而是你已经‘听不到’了。”
咔嚓、咔嚓,林晚的耳边响起了什么东西产生裂痕的声音。
“闭嘴,你根本就是在胡搅蛮缠,你所说的都只是你自以为是的妄想!别再用你这种令我反胃的白日梦想要安慰我了!”
叶晓霜看了看林晚脚边的那个跪在地上的人形,在这个世界,他是一切罪恶的源头,是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任何符合“父亲”这一身份的失格者,是只会与暴力与咒骂同行的罪人。
就像一个纯粹的符号一样。
“所以……就算你听到了这些,你也想杀死他,对吗?”
“当然,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吗!他这样的东西死有余辜!他毁掉了我的生活,我的一切,就算他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为他感到半分可惜!”
“即便……”叶晓霜踌躇片刻,随后再次开口道:“即便……他才刚刚对你道过歉?”
——
她刚刚……说了什么?
她说,那个东西,对我道歉……?
情绪簇拥着她下意识去反对,“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个东西怎么可能说过这样的话!绝对不可能!”
可谁知,当看到林晚反应如此激烈,叶晓霜却附和着她点了下头。
“没错,林晚,你的继父的确没有在餐桌上说过这句话。”
“你——”
“所以,你的确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对吧。”
“——”
这个家伙,居然在这里给自己下绊子!
显然,她不可能承认这些,“就算他现在想道歉也于事无补,我早就想杀了他了!怎么,你要我因为几颗虚假的眼泪而饶了——”
“林晚!”
“!”
叶晓霜忽然用力地喊出了林晚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气势明显地盖过了林晚。
“我说这些,才不是我在乎你的继父是不是好人,我只是、我只是一直相信你并不是一个在能听到那样的话后还能毫无心理负担,笑着想伤害、杀死别人的家伙!”
她做这些,只是因为她在乎自己。
产生了这个想法的刹那,林晚的脚步用力地向后倒了几步,但这一次,她却忽然用不出任何力气,就这样跌坐在了叶晓霜的面前。
于是,叶晓霜一步一步地来到了林晚的面前,看着林晚脸上又惊又惧的神色,叶晓霜缓缓跪了下来。
然后,她伸出手,尽己所能地抱住了对方。推搡与咒骂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便结束了,叶晓霜能感受到林晚曾短暂地举起手,在犹豫了许久后还是放弃地垂下了。
“林晚,你在这里呈现的一切其实不止是给我看的。”相互贴近后,叶晓霜听到了一颗心脏柔弱的跳动,“这也是给你自己看的,对吧……”
“你想让你再次相信这些……相信这些作为无辜的受害者的你眼中的‘真相’。”
“不、不是这样的,这些就是真实,这些才不是虚假的,我所遭受的,才不是虚假的……”
背部的双手,再次用力了一些。
“前不久,我因为被人欺负到走投无路,想要从天台跳下去结束这条性命。”
浸染着淡淡的忧愁,叶晓霜忽然开始说起了她自己的事。
“那一晚,我看着远处的城市,想着为什么所有人都能如此普通地活下去,却唯独只有我如此不幸。我明明应该是做了正确的事,为何没有人认同我,为什么他们反而还要无视我、伤害我,为什么我会遭受这些,为什么从来没有对我伸出过援手,哪怕只是任何一点点的支持也好……”
“……”
“后来,我在学校里大闹了一通,也被迫转了学。而最近,在晚上睡觉前我终于有勇气去一点点试图去回忆那段对曾经的我而言无比窒息的记忆。然后,我注意到了……”
“那份窒息,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自己造成的。”
“……”
“尽管只是很微弱的力量,但那时候曾经有个男生想要阻止过别人欺负我,他曾想着向我搭话,可我却没有回应他,当时我甚至没有记得发生过那件事。”
“为什么呢,明明我对自己被欺负的记忆那样深刻,却唯独忘了对彼时的我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会这样呢。”
“现在,我想我明白了,因为……我也一样没有‘看到’,没有‘听到’这些。我相信所有人都放弃了我,相信没有人愿意支持我,所以……我封死了我自己的内心。”
“我们,因为受伤,所以不愿再去面对现实,不愿去接受自我。”
“……”
林晚忍不住地摇头,她想否认,想说自己与叶晓霜不一样,可她除了摇头,却连一句指责都再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你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要说这些事,为什么……你这个无关人员却能“看到”那些事呢。
深呼吸着,林晚的眸子几次睁睁闭闭,最后还是强迫着自己睁开双眼,看向了这画中世界的前方。
她看到了那个毛线团怪物身上的线条变得柔顺了许多,它庞大的身躯跪在了红色小女孩的面前,屈下了他不可能低下的头颅。
不,这不是真的,这……这并不是,那样的家伙怎么可能……
“昨天……我打了你,是我不对,我不奢望你原谅我,也不会强迫你将我当作你的父亲。”
不,他根本没说过这些,这是幻觉,这根本不是真的。
“但是,我请求你,不要因为我的无能,而去怨恨所有人,怨恨这个社会、这个世界。”
停下,我根本不想听这些,我……我……我才不……
“我希望……你能如你的母亲所期望的那个,自由地选择人生,并为了你的梦想而毫无顾虑地努力。”
我——
林晚看到了白色的细长怪物出现在了倒在一堆酒瓶中的毛线团怪物,用力地给了毛线团一巴掌,并将对方推出了家门,以一副气愤的样子说着什么,在最后又会开门,俯下身子抱住了对方。
她从来不是什么陪衬品,更不是一言百顺的奴仆。
这些不是真的,这些——
她愤怒,她憎恨,这些情感烧穿了一个小洞,诞生了画面上最初的一片焦黑,而盯着这个点,她将这片焦黑投向了……所有人,以及眼前的一切。
她甚至看到了一团蓝色的水母飘在天上用它几近透明的身躯抱住了小女孩。
而闭上眼,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那只水母取笑着小女孩身上的伤疤。
无意之中,有如此多的谎言为了试图“保护”这份愤怒,为了孵育最初畸形的杀意而诞生。
而讽刺的是,她看到了小女孩在与毛线团怪物争吵玩之后,在洗澡时主动将手臂撞向墙壁,进而留下伤疤的画面,那伤是她自己造成的……这是她唯一一个没有说的谎。
“啊啊、啊啊啊啊,这些,才……才不是真的,我不承认!!!”
她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她用力地抓住了面前唯一能抱住的身体,使劲地否认着,颤抖的双手在对方的背部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抓痕。
“一切,一切明明都是你们不好,是你们的错,我……我没有错!”
“明明……应该是这样才对!”
“呜哇哇……呜呜……”
这期间,叶晓霜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只是默默承受着林晚的发泄,这时,叶晓霜也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
错的,到底是谁?
或者说,谁是没有错的?
尽管自己与林晚的确因精神上的影响而主动扭曲了“现实”,但是……她们这些受到伤害的人,真的有罪吗。
她要在这里,为林晚,为自己定罪吗。
欺凌是事实,林晚的继父也是如此,无论有怎样的理由,因心情低落而酗酒,进而殴打过林晚也是事实,这些事实是没有改变的,那些欺凌者与她的继父毫无疑问也是有错的。
缔造欺凌者们腐败心灵的权欲,率先将林晚的继父推向深渊中的背叛与欺诈,罪恶源于如此吗。
是负蚀体的推波助澜吗,是对于魔法少女只可远观却无法触及的失落吗。
究竟该恨谁,究竟该审判谁,内心才能获得宁静?
咕噜咕噜——
耳边,传来了水流的声音。
叶晓霜的视角向下移动,在面前的地面上,她看到了一滩积水,在积水里,她看到了自己,模糊的自己,飘忽不定的自己。
而当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泪水流去,她看到了清晰的自己的倒影。
一切,本该如此。
我们,一定要去单方面地憎恨谁吗。
有时候,或许答案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也说不定。
于是,当林晚哭泣着说出“难道都是因为我的错么”这句话后,叶晓霜摇了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
“一定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的。”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在为自己辩解。
“可如果非要说的话……也许,只是因为我们是人吧。”
说完这句话,她甚至不敢去看林晚的表情。
“人……?”林晚重复着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汉字。
“嗯,因为我们是人类,是放弃了交流与沟通的人类,是下意识不愿审视自身,承认错误的人类,这是名为‘本性’的……罪恶。”
“我……我搞不懂,说这种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那我还是要去恨自己吗!那我还要去记恨那个家伙吗!”
“我也不懂啊!”不知不觉,叶晓霜的声音也多了几分哭腔,“但是,我不想再去恨具体的某个人,某些事了!”
“这样难受的心情,我绝对不会再想一个人承受了。”
人,由一撇和一捺组成,或许,只有开始沟通,开始相互支撑、依赖,哪怕以错误、被误解的方式去对话,人才能维持着人的姿态存活下去吧。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就是来劝我不要动手的!”
“我之前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可是呜呜呜哇——!”
“说了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话,到头来自己却哭起来了,你、你这个……呜丢人的家伙!”
“去成为你自己吧,林晚!”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林晚抱紧了叶晓霜。
真是个搞不懂的家伙,既没维护她,又没诋毁她,只是费尽心思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果然,你是个大————蠢货!”
交织在一起的哭泣,似乎还会延续很长一段时间。
答案究竟会是什么,未来又会变成什么,两个女孩此时已无暇去顾忌这些,她们只是因交融在一起的思绪与情感而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
最终,哭声还是会渐渐平息,这个用线条描绘的世界也将重新归于寂静。
不过,有些东西,已经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叶晓霜已经做了自己想做的一切。
至于林晚会选择什么——
那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