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初披着残破的衣衫,快步穿梭在青崖山密林之间,脚步杂乱无章,目光惶恐。她原本只是凭感觉沿山道下到半山腰处,无意闯入了一片赤岚狼的狩猎地,惨遭狼群追杀。
不知为何,那场山火并未将这些恶畜赶跑,它们仍旧躲藏在山下这片树林之中。
以她体弱多病的凡人身体的体力,能够在几乎无法辨别方位的情况下从一群食人凶兽的口中逃脱,可说是奇迹。
在逃亡途中误打误撞闯入一片被迷雾环绕、气机紊乱的低洼地。当她踏足此处,身后不再传来野兽嘶吼,四周忽地安静下来,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都屏住了呼吸。
空气变得沉重而古老,仿佛跨越千载岁月的灰尘扑面而来。她心口内的那块玉片微微发烫,隐隐指引着她前行。
只见不远处山体出现一扇石门 ,推开半掩的石门,她走进了那个幽深洞天。
石棺赫然在目,古剑静卧棺中,锈蚀斑驳,却在她踏入的一瞬,嗡然震颤。无声的低鸣从剑身传来,如某种古老意志被唤醒。四周灵气顿时狂涌,仿佛天地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她愣住了,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见那柄青铜古剑蓦然腾空而起,悬于半空,锈痕剥落、血气如雾,骤然凝聚为一道骇人的人形。
血色灵气如经脉游走,骨骼重塑,皮肉缠绕,衣袍成形,数息之间,一名面容秀气、眉目沉静的弱冠青年立于石棺之前,眉心一道淡淡莲花血痕若隐若现。他垂眸看向主角,眼神里却没有迷惘,只有沉静的审视,仿佛早已等她很久。
那一刻,她脑海中嗡地一声,耳边响起一个并不属于她的声音:
“归墟后人,竟被几只未开智的小小妖兽弄得这般狼狈,真是可悲。”
白初大脑一片空白。
她怔怔望着那从虚空中凝聚而出的青年。他明明看起来不过弱冠年纪,眉目清秀温润,身形挺拔修长,却叫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神太阴沉了,没有一丝波澜,却足以将人心魂冻结,浑身散发着毛骨悚然的气息。
她盯着眼前这个由血雾重塑的青年,打心底害怕,却强自撑住目光,不敢露怯。
他缓步走近,脚步无声,气息如渊海深沉。
见对方朝自己靠近,白初猛地后退半步,警觉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你是谁……”她下意识低声回问,声音有些发颤。
青年没应,目光缓缓在她身上扫过,似乎在确认什么。片刻后,他才幽幽道:
“别怕,我不杀你。”叶璟淡笑道,白初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从胸膛中跃出。
“依本座与你先人之约,你帮我个小忙,随后我便暂护你周全。”
“先人?”她低声问,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不错。”叶璟的语气淡得像是在陈述天道循环,“我未死,道未绝。你既唤醒我,便是我你之因果。”
“因果?”白初怔住,尚未细问,那人却忽然抬眸,一道血芒于他眼底一闪而逝。白初心头骤紧,背脊一寒,却又直迎着他的目光,咬牙低声说:“...那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叶璟轻轻一笑,那笑意淡如风雪,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我本名叶璟。”他淡淡地答,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乃三千五百年前中州剑道第一人,世人称我为血衣魔尊。因为某些事离开中州,幸得贵人指引,并传我你们归墟一脉的秘法使我得以残魂长存此地。”
他眼神微垂,神色却无一丝愤懑,仿佛那些血雨腥风不过是岁月长河中的一场小波澜。
白初只觉背脊一凉,她原本只想活命,哪料到竟莫名其妙与一位魔尊结下“因果”。
白初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为什么是我?”她颤声问道,“而且你既然复活,何必还要传人?还是说……你其实根本活不久?”
叶璟眼底血光微闪,冷冷一笑:“你倒也不蠢。”
“依与你先人的约定,她救我一命,作为交易日后本座必须救她后人一命,再代其传通天秘法给那个有缘人,也就是你。”
“当然,你可以拒绝。”他语气忽然变得温和,却令人心悸,“只是你我之间‘因’既成,若拒绝便是断果,亦即自断性命。”
他垂眸,他声音并不高,却仿佛有剑鸣在每一字后拖出回响,震得白初耳膜轰鸣,心脏如鼓。
白初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
白初看着他,心底翻涌如潮。这是一次选择,她可以说不,但她知道,一旦说“不”,她将不得不死。
但她不想死。
也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
“那我拜你为师,是不是就可以放了我了?”
闻言,叶璟微微一笑:“师?传道、授业、解惑,其中我只会传授你功法,但若你想,往后亦可对外称是我的弟子。”
“你要走的,是一条只属于你的道。你有胆承这个因果,我便给你剑,传你法。”
白初深吸口气,缓缓跪下,额头抵地连磕三首,咬牙开口:“白初,愿拜仙人为师,求仙人救我。”
而眼下,或许就是天女口中那所谓的天命转折点。
叶璟静默片刻,随即缓缓道:“很好。”
他抬手虚点,下一刻,远处那柄青铜古剑忽地嗡鸣,剑意长啸,化为一道光影缓缓没入白初体内。
刹那间,白初只觉一股冰冷血气冲入识海,似有万千过往斩杀、浴血、铁器碰撞的回响轰然震耳,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四肢无力支撑,重重趴倒在地上,身体如遭雷击般痉挛不止,指尖深陷泥土,在地面划出一道道血痕。
剑意在她体内如狂风暴雨,自她心口迸发,循着经络肆意横行,仿佛一柄柄无形利刃在她五脏六腑间纵横劈砍。
紫府内原先被压抑的先天一炁也在同一时刻沸腾般随着破开的口子在白初体内涌出,令她身形剧震,疼痛难忍几乎昏厥,神魂几欲崩溃。
濒死的恐惧令白初本能地大张口喘气,体内的玉片也有所感应,使她的身体在不自觉发起连自己都不知晓、刻录在血脉中的秘术。
白初原先因存储过于庞大的先天一炁而超负荷导致闭塞的经络在被强行打通后,先天一炁开始无序地游走或缓慢排出体外,但大部分都在玉片引导下被吸收用来修复体内的伤势。
“撑住。”那道声音冷酷无情,仿佛来自九幽之下,“若你连这点痛苦都承受不了,那你也没必要活下去了。”
从白初踏入他禁制那刻,在感知到庞大灵力接近后,叶璟便已用神识探过了白初的资质,自己本是想要直接夺舍,其根骨可说奇差无比,若无奇遇未来恐怕修行无望。
修行本就是从大道手中夺取生机,逆天之路自然是凶险无比。资质越高,突破的可能性就越大。
修炼资质分成甲乙丙丁,而丁等资质是其中最低等的资质,往往最高仅能达到筑基期。纵使是悟性再高,日后也难以突破。
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禁地里潜伏千年光阴,等来的却是这么个丁等资质。空有庞大的先天一炁却无法施展,这和废人有什么区别?
但随灵息探入她识海,那里正残留着归墟之印,以及……一道异常熟悉的意念碎片。
“咦?”
他微微眯眼,脸上的讥讽凝固了半瞬。
这碎片带着当年那女人的气息和一丝连接着他的因果律。
“呵……连命运也学会拿旧债做诱饵了。”
他轻笑一声,不再深究。
现在想来,早在三千年前救下他时那女人就已开始算计他了,可事已至此叶璟那怕反悔也来不及了。
即如此,只好由自己替眼前的女童先疏通这闭塞的经脉,便当是还了那救命之恩。
青崖寨的惨剧叶璟同样看在眼中,可在漫长的光阴长河中这样的事在仙凡两界都不过稀疏平常。如当初没有人阻止魔修杀死他的父母那般,叶璟同样没有出手干涉,再者在白初进入禁地前,他并没有介入他人因果的打算。
今天你杀我全家,明天我灭你满门,杀来杀去,因果循环,仅此而已。
叶璟静静立于石棺旁,微垂眼睑,看着地上蜷缩颤抖的小小身影,目光无波。
“归墟血脉,果然不负所托。”他低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时间仿佛无限拉长。
白初只觉自己被千万把看不见的剑穿刺过,无数次死去又无数次被拉回,她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直到某一刻,她忽然感到心脏一震,原本几欲溃散的识海猛然收缩成一点,所有撕裂般的痛苦仿佛在一瞬间凝聚,随即轰然爆碎!
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与空灵感涌入心神。
她听见自己骨骼中传来细密而低哑的声响,仿佛整个人从里到外被彻底打碎又重新拼接。经脉扩宽了,血气沸腾而又澄澈,灵魂仿佛蜕去了沉重的枷锁,显得无比轻盈。
白初微微睁开眼,瞳孔深处仿佛有一线细微的剑光一闪而逝。她怔了怔,感觉到有某种全新的东西,在自己体内悄然诞生。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将残存的惊惧一并吐尽。此时此刻,羞耻早已让位于求生本能,疼痛也不过是提醒她尚在人世的证明。
她双手使劲撑起身子,勉强从地上坐起,虽说不知何时已愈合。
可经过方才在地上一通打滚,拉扯间,原先在树林躲逃窜时就被荆棘划破的衣裳早已破碎不堪,上面血痕斑斑,和尘土一同贴在肌肤上又冷又黏。风一吹,寒意透骨,却也将她从恍惚中唤醒几分。
白初缩了缩肩膀,下意识想理一理衣角,却只是扯下一片碎布。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狼狈的模样,脸上却不见羞色,反倒浮现出一抹迷茫的神情。
白初的注意力已被其他事物吸引,她的感知力在醒来那刻便敏锐了许多,隐隐能感受到天地间某种细微却真实的变化和生命力。
“所以这就是……所谓‘灵力’?”白初喃喃,声音嘶哑,却清醒无比。
“好了,丫头,那功法口诀已刻入你神识。若他日能步入引气境,便可自行内观修习。至此,你我因果已尽,就此别过吧。”
话音落下,叶璟背对她的身影无声化作一团血雾,在月光中飘散而去。
白初看着那团血雾无声消散,神情平静,她站起身,理了理残破的衣角,哪怕那动作徒劳无用,仍下意识维持住一丝体面。
她原先是打算在他说完“因果已尽”之前,厚着脸皮向他讨些盘缠的。可对方走得太快,连给她开口的余地都没留。
白初抿了抿唇,把到喉咙边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她早已习惯了这世道上最简单的道理:求人不如靠己。
与此同时,青崖洞天之外,远在千万里外中州的监天楼似有感一线微微动荡。
中州之上,监天楼高悬云端,孤立如墓。
天光暗淡,观星镜冷冷旋转,一圈圈波纹无声扩散,映照出界域深处的异动。
仿佛是水晶相互撞击的声音,清脆至极,天衍碑震颤,碑面微光闪烁,像是挣扎,又像是叹息。一行名字浮现,又被无情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血衣剑魔,叶璟。”
望楼中,数名监天楼长老默然无声。
有人低语,声如裂帛:“三千年前的人物……”
气氛冷凝如铁水,无人应答。
他们皆知,天衍碑只记载那些能违天逆命之辈。碑上闪烁又湮灭,意味此人已不再受天道掌控。
“异象源头,南疆。”
“浮空洲,黑铁城附近。”
命令迅速下达。
没有追问,没有多言。
监天楼一向如此,只记录,不干涉。只是这一次,连他们也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仿佛,一场自太古就被压制的劫数,正在悄然复苏。
风,从云层裂缝中吹来,带着遥远、腐朽的血腥味。
...
【黑铁城,林家】
近日黑铁城传来喜讯,南疆各大宗门将召开百宗招生大会,地点便设在黑铁城内。消息一出,四方震动,无数怀抱修道之志的少年少女涌入城中,欲求踏上修行之路,改变命数。
林家,黑铁城三大世家之一,虽非修真世家出身,却凭借掌控矿脉与兵器铸造坊,积累起不容小觑的影响力,而其家主林震天更是一位名年仅一百便成就金丹的正道散修。
而此刻林家大堂内,气如铅汞,压得人喘不过气。长桌两侧,家族高层的气息沉寂如铁,只有林家家主林震天端坐上首,眉宇间隐现一丝不悦。
大堂中央,站着一名身着青衣的女子,面容清丽,气质非凡,正是林家未来的儿媳——叶梦琪。
她的目光冷淡而坚定,丝毫没有往日温婉的娇羞,双手紧握,显然是下定决心。
“林伯父,众位长辈,晚辈叶梦琪今日来,是为了宣布一件事。”叶梦琪声音清冷,几乎不带一丝感情,“林家与我的婚约,已然作废。”
这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轰鸣在大堂内。
林震天眉头紧蹙,指节泛白,椅背微响:“叶丫头,你什么意思?当初你父亲亲口将你许配给我儿,你如今却说废婚便废婚?”
“林伯父,您误会了。”叶梦琪轻轻叹息,抬起头来,眼中没有一丝波动,“晚辈此行,确实有此意,且已无回头路。这婚约,容我无法再履行。”
林震天眉头微皱,深邃的眼眸中,此刻倒映着少女的身影:“既然如此,你给我一个理由。为何要反悔?”
只因在他的记忆中,叶梦琪的眼神从未如今日般坚定。平日她性子温和软糯,说话和声细语,极少与旁人闹矛盾。就算是在和友人闲聊的时候,也总是挂着一成不变的笑脸。
林震天想不通为何她会突然有这样的变化,堂内的其他家老同样如此,除了一人,便是同为当事人的林远舟。
仿佛方才被退婚的不是自己般,林远舟面色平静如常,甚至嘴角仍在保持微笑,就如对此事早有预料。
“晚辈已经被阴阳道宗长老选中,将步入仙门。”叶梦琪的声音冰冷,“按阴阳道宗宗规,宗门弟子不可与红尘间有过多因果牵扯。”
这一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再度炸响,所有人都在这刻愣住了,眼神中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
阴阳道宗,大乾王朝三大宗门之一,赫赫有名,修行至高,选弟子如同挑选灵材,甚至连许多世家都要拼命巴结。叶梦琪,竟然被选中了。
“林伯父,”叶梦琪目光冷冽,毫不退让,“从小您和家父便告诫梦琪,修行之事,最重要的便是一心一意、坚定本心。凡人口中的婚姻大事不过是世俗之事,对我修行毫无益处。我已经做出选择,请您成全。”
林震天望着叶梦琪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失望,但也没有出声斥止。可他也清楚,阴阳道宗的名号,在这个南疆修行界无可撼动,谁敢与其为敌?
“这就是你的答复吗?”林震天的声音变得低沉。
叶梦琪微微一笑,眼中透出决然:“一切,皆为修道。若不为修道,我何必再留在这凡尘中?林家与我,终究无缘。”
她转身离去,步伐从容不迫,带着一股让人难以追逐的决绝。
大堂内,众人沉默不语。林震天靠在太师椅,面色如铁,紧锁眉心,心中却满是无奈。
这个女娃,本应是他儿子未来的妻子,但却毫不犹豫地将所有世俗的责任抛之脑后,而作为看着她成长的长辈自己却又无法斥责她。
结果直至叶梦琪跨出门槛,大堂中依旧一片沉寂。
林震天终是重重一叹,摆手道:“都散了吧。” 众长老面面相觑,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悄然退去,只留下大堂内父子二人。
林远舟始终没有开口。他站在堂前,神情平静,面容如玉,腰背挺直,眉眼间透出几分与其十五岁的年纪并不相称的沉稳。
林震天瞧了他一眼,眉头微蹙:“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林远舟沉默了一瞬,终是开口:“她走了,也好。”
林震天脸色一沉:“也好?你们自幼定亲,她这番转身弃你于不顾,你竟还能说得‘也好’?”
“我若是强留,才是真正被弃。”林远舟语气平淡,眼中不见愤怒,面色平静,一双黑眸如死泉一般宁静,“她的心和志早就不在这俗世,叶叔前年离世我便已晓得,退婚只不过是她迈向仙门的最后一环。”
“你不恨?”林震天的目光透出一丝试探。 林远舟微微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恨?梦琪与儿仅是儿时玩伴情谊,如今无夫妻之缘,仅此而已。林家子弟,怎可为儿女私情困其志?她走她的仙路,我走我的道途。”
林远舟抬眸望向门外的长天,神色如霜雪初凝,眼中有光微微跃动。
林震天怔住。林震天凝视着自己这个儿子,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他本以为林远舟年少轻狂,必然因此事心生颓废,没想到他竟如此冷静清明,反倒让自己这个久经风浪的家主一时间有些动容。
看着自家儿子这副模样,林震天仰头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几分释然与欣慰。他拍了拍扶手,眉头舒展开来,道:
“好,好得很!不愧是我林震天的儿子!”
他站起身,宽厚的手掌重重拍在林远舟的肩头,目光如炬:“你既有此心,将来必能闯出自己的天地!林家能在这乱世中立足,靠的从来不是攀附权贵,而是靠我们自己打拼出来的根基与骨气!”
林远舟苦笑似哭,近年其他族老有意无意地针对他们一系,家族数条灵石矿产量年年下降,再加上如今百宗大会临近,父亲已是忙得焦头烂额,自己不应再替他添糟心事了。
林远舟只好面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态度轻笑点头,心中却微微叹息。
他知道,叶梦琪今日这番决绝,不只是个人的抉择,更预示着整个南疆修行界暗流涌动的开端。
这次百宗大会将重新打乱黑铁城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