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上,林远舟剑势如雷,挥洒间剑光霍霍,身形疾若奔电。脚步踏地稳如磐石,腾挪转身时,一招一式尽显雷霆之威,剑锋破空,隐隐带起森寒锐气。
每一次出剑,空中皆划过裂帛般的啸鸣,剑锋所至,劲风猎猎。兵刃相击,铁鸣震耳,久久回荡。
围观的林家子弟屏息凝神,无人敢语,唯有目光紧随剑影流转,神情间满是敬畏。
与林远舟对阵之人,面色渐白,冷汗浸透后背。几番交手后,已显颓势,长剑几欲脱手。
再一剑斩下,雷霆骤响,对练者强行格挡,终究不敌。长剑脱手,连退三步,才堪堪稳住身形。气息紊乱,冷汗滚落,面色苍白如纸。
林远舟神色微动,察觉自己出手过重,立刻上前,伸手扶住对方,将其稳住。
那少年喘着气,抬手止住他,另一手抹去额头汗珠,语气微弱,却尚有风骨:
“无妨。我技不如人,受伤无可争辩。”顿了顿,又道,“只是……远舟兄方才那一剑,太重了。”
林远舟低声一叹,从怀中取出白瓷小瓶与几枚灵石,一同递去,语气诚恳:“这药能舒筋通络,回头再请医者诊视,莫留下暗伤。”
那少年接过,拱手致谢,虽仍带一丝惧意,却更多是敬重。他知林远舟剑势虽狠,却非蓄意伤人,更像是情绪的无声宣泄。
旁人或许看不透,但同为剑修,他能在正面承受那一剑时清晰感受到,那份压抑、锐利、几近倾覆的情绪。
见二人收剑拱手,围观子弟们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先前如临剑锋的压迫感悄然散去。有人低声议论,却无人敢妄加评论。只言林远舟剑艺已臻化境,林家同辈之中,再无能与之比肩者。
林远舟未再言语,只淡淡交代几句,便独自离开。
高台上,林震天看着这一切,眉头微微皱起。他的视线从林远舟身上移开,落在了远处空无一人的偏院。或许,正如他所料,今天的剑,已不再单纯是技艺的展示,而是情感的宣泄。
演武场渐次散去。林远舟沿着静小径,避开主道喧嚣,踏入林府后山静室。这处小院曾是他孩童时练剑之地,石阶覆苔,院中独有一株老梅,枝枯花未开。
林远舟推门而入,关门时微风卷过衣摆,发出轻微摩擦声,仿佛也替他掩下了心底那股浮躁。
他站在屋中良久,终是缓缓拔出佩剑,剑身微颤,映出他略显疲倦的面容。喉咙微动,终归还是低低一叹。
他跪坐蒲团,剑横膝前,指节缓缓掠过剑柄冰凉的纹路。灵光未散,杂念却已如草蛇灰线,在心底翻涌不止。
那些心绪,无从言说。是连日压抑的困惑,是对某人的执念,亦或是对自己的愤怒?
今日这一剑,若斩向敌人,是破敌之术。可若误伤同族,便是无法推卸的过错。
可他控制不了。那一刻,他只想倾尽怒意,无需言语,唯有剑鸣代替发声。
他曾以为,失手不伤性命便无妨。可今日一战,再无法以“久未出手”自欺。
已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哪怕事后扶人、递药、赔礼、低声下气,也不过是想将那一瞬间的失控从记忆中抹去,是妄图借着“补偿”来摆脱那如影随形的负罪感。
可骗得了旁人,又如何骗得了自己?
悔恨、羞惧、懊悔,如千足之虫,蜷伏于心口,每一次爬动都带着寒意与钝痛,毒牙暗藏深处,噬咬不止。
他记得那名弟子脸上的惊惧,也记得自己失手瞬间的茫然,可偏偏最无法忘却的,是那一刻脑海中划过的身影。
她未曾现身,却在心障之中如影随形,仿佛在低语逼问: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他从不承认软弱,不承认情绪扰心,更不承认心中有牵挂不去之人。可今日这一剑,却将否认尽数撕碎,赤裸地摆在眼前。
他闭眼不语,剑柄冰凉如霜,那是沉默的审判。往昔,这柄剑是意志的延伸,而今却成了情绪的镜照。
倘若下一次再失控,又该如何收场?
他不敢想。
若连自己的意志都无法克制,又如何在真正的风暴中立身?他自幼被寄予厚望,被称为林家年轻一辈的领军者,可那份沉重的期望下,掩藏的只是一个连自己情绪都尚未驯服的“凡人”。
他低声喃喃,语气像是自问,又像是认命:“原来……我早已乱了心。”
他试图调息,灵气循心法运转,然而如水入乱石,气机碰壁,四散难聚。
剑身忽然一颤,似有气息随之震荡,仿佛一股尚未疏解的力意欲破体而出,他猛然握紧剑柄,强逼自己稳住气息,不让那一念再泛起。
修行一道,最重要的便是诚。不欺骗内心,对自己诚实,否则的话心境会破,气海便乱,修为亦止步不前。
林远舟知晓此理,亦清楚自身已陷入其中。
可正因如此,他才愈发烦躁。他不是不懂道理,只是做不到。
那道心障总在心头徘徊,不言不语,却牵动情绪。偏院空寂,他却每每望向那里,不知是在期盼,还是逃避。
林府中人皆称他为年轻一辈第一人,可他知晓,自己不过是将情感封进剑中,以杀伐掩藏心底的动摇。
若非是林家家主之子,今日之失,断难轻赦。
他缓缓睁眼,眉宇间仍残留一抹阴影,剑身上的灵光未散,像是映照出他心中那一道迟迟未解的结。
终是起身,将剑还鞘,步出小院。
风仍在吹,老梅依旧未开。可他知,若此念不清,这剑,终有一日会反噬他身。
他抬首望天,暮云沉沉,如他此刻心绪。
两日后,百宗大会将启。
他必须做出选择了...不只是为了拾回剑心,更为那道将撕裂他本心的执念。
...
白初盘膝而坐,气息沉稳,周身灵气缓缓流转,仿佛泉水细流,循经络而行。识海中央,那片银湖轻轻泛起微澜,映出一道模糊不清的玉片虚影。
她再度试图触碰那残影,识海却陡然震颤,灵湖波纹倒卷,仿佛有无形之力将她的神识推出。
白初睁开眼,眉间拢起几分沉思。
今日已是第三次尝试,皆无功而返。
灵湖初成后,她的修行之路并未顺遂。
那片玉片似乎排斥一切刻意揣摩,越是探求,其回应越迟缓。
她虽能引气入体,却难以依照常法修行,越是循规蹈矩,越觉气机逆反,如吞石饮火,五脏六腑皆隐隐作痛。
她低头看着掌心,灵气随意念在皮肤下浮动如银线,有节律地明灭闪动。
那是灵力尝试渗入皮肉时所产生的浮光,是“炁”与“肉”初步融合的迹象。《逆生归元》第一重“逆炼皮肉”,她已入其门,却始终止步于肉身表层,灵力难以进一步深入筋骨脏腑。
她已不再是青崖寨那个只会砸铁的凡人了。但这具身体太过沉静,像一池死水,唯有巨力或剧变才能激起波澜。
白初抬手,轻轻按在腹下丹田处,眉心轻皱。
隐隐的预感自心底浮起,像是冥冥中有某种力量在召唤,牵引着她必须走出这座院落,必须亲自踏入那个名为“百宗大会”的风口浪尖。
她低声道:
“不能再等了。”
《逆生归元》第一重中的“逆炼皮肉”,她已摸索至门槛前,只差临门一脚,便可掌握此道。
若想真正掌控“逆炼皮肉”的法门,仅凭静修已无寸进,需借助外力激发身躯潜能,引动肉身本能对灵力的回应。
就在白初起身之际,门外忽有轻响。
下一息,门扉被推开,夜风裹挟着淡淡冷意,掠过庭中梅枝。
林远舟看一遍屋内,比起上次来的时候,地上桌上多出了不少书籍,大多是些有关修炼的旧书,多的已堆砌成山,大抵是白初要求父亲让家中下人搬来的。
林远舟立在门口,神情克制而肃然。他未避讳自己的来意,拱手直言:
“我心境不宁,今夜前来,只为与白姑娘一战。修为已压至引气境,望姑娘不吝赐教。”
此刻的林远舟,气质比往昔更锋锐沉凝,仿佛一柄未出鞘的利剑。他给白初的感觉,竟隐隐如初遇血衣魔尊时那般,让人汗毛直立。
白初沉默片刻,终是点头,转身走向院中空地。
月光洒落,铺成一方寂静擂台。两人对立而立,一人静若潭水,一人冷如寒锋。
林远舟先开口:“我不会藏私,你也无需留手。”
白初略一点头,体内灵气微动,纯白灵气浮现于皮肤之下,肌肉绷紧,却难掩僵硬不自然。她虽已粗略了解法门大体轮廓,真正实战却是第一次。
由于先前便已暗中见识过白初运功后全身肌肤在灵力充沛下浮现微光的景象,此时林远舟更多是观察她的姿势神态。
林远舟看出她的生涩,未多言,剑指一引,身形先动。他出手克制,只试探性攻出一剑,快而不狠。白初侧身避让,动作却慢了半拍,堪堪躲过锋芒,气息已乱。
第二剑紧随而至,白初未能避开。她身形一侧,那剑气便擦着肩头斩裂衣袍,鲜血如泉涌出,沿着手臂滴落。
她却仿佛未觉,双足一点地面,反身逼近。
林远舟微皱眉,剑势微缓,但白初已主动冲锋,一记左直拳,无技巧可言,全凭本能。
这一拳不出意料地被挡下,林远舟微一拨腕,她身体便因力道反震而后退数步。
可他却也看见,那片受伤的肩头,在灵气的驱动下竟缓缓蠕动愈合,细胞似在重构,灵力如丝缕缝线,将肌理织回原貌。
同一时刻,白初同样感知到伤口在修复后产生的细微变化,口中轻声呢喃:“原来如此。”
她无意间摸索出一种残酷而直接的方式:以肉体负荷极限为媒介,引灵力不断修复渗透肉体,激发肉体和灵力的相性。
正所谓千锤百炼,百折不挠终成才。
她知自己经验尚浅,反应迟钝,力道不准,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需要的不是胜利,而是“痛”。唯有真正交锋,才能打破那层隔绝肉身与灵力的屏障。
林远舟心头微震,忽然明白,这正是她所行之道,完全脱离了世人熟知的路径,也是最笨拙的修行法。
林远舟看着她,目光震动,却不知该退还是进。
白初静静站在原地,仿佛那一场剧痛已随风而去,唯有灵气在血肉间鼓荡,周身流动出隐约银辉。
她朝他低声开口,语调淡然:
“谢谢。”
林远舟抿唇未语,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边逼她应战,一边暗自收敛锋芒,将节奏控制在她尚可承受的范围。
随着白初不断用眼力观测林远舟的动作,汇集灵力的双眼中原先紫金色瞳孔被泛起的幽蓝色光芒取代,显得更加妖异。
白初愈打愈吃力,但每一次出招、每一次躲避,气息运行便更顺滑一分,体内灵气也逐渐融入四肢,身上散发的气息和施展的劲力也越发强劲。
那怕她不慎被林远舟剑指上附上的灵力划伤,伤口也会迅速被灵气包裹,转瞬间修复如初。
院中只余衣袂翻飞与气流破空之声。没有寒暄,没有喘息,只有两人全神贯注地淬炼自身,一如锤铁入炉,血肉迎风而炼。
终于,在一次正面对撞中,白初主动迎上一剑,灵气凝于肩头,硬接之下虽被震退两步,却稳住了身形。她额间冷汗滑落,却低声道:“再来。”
林远舟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双臂与战意不退的眼神,忽觉一丝无奈。
他再不犹豫,剑指回旋,一式快过一式,逼得她步步后退,却也在这连番逼迫中,打磨出一丝真正的“战意”。
月光洒下,映照二人如影随形的交锋轨迹。此夜无言,却比千言万语更近真心,不是情意的真心,而是对修行、对命运、对自我的清醒与抗争。
约莫小半个时辰,林远舟收剑而立,目中沉色已去,隐有一丝豁然。
白初则站在对面,肩膀微颤,灵气在体内奔涌,却未再逆乱。白初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眼中却不见疲惫,只剩愈发清明的光芒。
白初站立片刻,体内的灵气已稳定流转,她那副不经意间展现出的坚韧,令林远舟一时陷入沉默。他缓缓收剑,目光在她身上徘徊,却不知如何言语。
她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痛苦,仿佛都不在乎自己会受伤,仿佛每一次的伤痛与血液流失,都是为了某种更高的目的。
她这一次的突破,并非依赖所谓的功法规则,而是通过身体与灵气的对抗、灵力与血肉的挣扎,来追求某种自我超越。
林远舟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她的存在,像是一个谜,随时都在提醒着他,修行并非一条单纯的路径,也许这世间根本没有什么“正确”的方法,只有各自的抉择与牺牲。
她的突破,虽然看似荒诞、无法言说,却又如此真实。她未曾用世俗的规则修炼,却能在肉体的极限中找到自己的一条生路。她那种不顾一切的态度,深深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某根弦,他早已丢失的“执念”。
他握紧了拳头,脚下的石板似乎都微微震动了几分。
不知为何,这样的她,让他更加感到自己心魔的压迫。他总是在修行中,习惯于控制、习惯于束缚,而她,却能在不断的挣脱中找到了生机。
“你……”他低声开口,但话到嘴边,依然止住。
白初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波动,却没有再多言,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停顿的问询。她的眼中仍旧是那片沉静的湖泊,未曾因刚才的搏斗而产生半点动摇。
而林远舟,心头愈加沉重。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走出心魔的困境,而这一次,白初的突破,仿佛成了某种提醒——提醒他自己曾经拥有的,那个已被压抑的灵魂。
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所有的情感与执念瞬间暴烈又骤然隐匿。此时的他,似乎在这一场交锋后,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只是他尚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走。
他能感觉到,自己距离百宗大会的召唤越来越近,而自己,也即将面对一个无可回避的抉择。
此刻,他终于清楚,那个困扰自己的心魔,或许并非来自别人,而是来自他自己,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某种“欲望”。
“白姑娘。”
林远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中不再只有执念与悔意,而是第一次,带上了敬意。
这一刻的白初,既陌生又震撼。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柔弱外表下的女子,正在以异于常理的方式,行走着一条截然不同的修行之路。
而他,亦不再是单纯来寻战的挑战者,也终于第一次,在不靠旁人、不靠规则的状态下,稍稍疏解了心魔的缠绕。
夜风拂过,院中两人皆未言语,天地间只余风声与呼吸。
此战无胜负,亦无输赢。只是各自踏出了,一步。
林远舟神色认真,沉声道:“若姑娘愿意,明日要一同外出吗?”
白初尴尬轻笑,额上汗珠顺颊而下。